景容久久地躺着,哪怕是把他扶了起来,也没有动弹半分,看起来还有点愣愣的。
见状,温故慌了一下。
本来腿就有问题,再被这样一摔,不会把人给摔傻了吧?温故托住他的后脑,赶紧拂开长发,用指尖一寸一寸地轻压检查,触摸到后颈的时候,景容颤了一下,忽然慌了起来:“别!”
从温故手里挣脱开,景容道:“知道你的技术很差,但是没想到这么差。”
面对他的嘲讽,温故却微微一笑,只道:“没事就好。”
突然间,景容就嘲讽不出来了。
心中莫名泛起一丝落寞。
温故总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的温和,如春风拂面,如此温暖。就算他一身的刺,刺在温故身上也像刺进柔软棉花一样,毫无杀伤力。
温故从来不跟他计较。
……可是,温故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对大哥是如此,对店小二是如此,对陌生人也如此。不止是他。
他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这种落寞就在转瞬之间消散开来,渐渐化为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欲念,开始在心上某处肆意滋长。
他微微错开眼神,没有要看向哪里,眼睛在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挂在天上的弦月。
“月亮这么好看啊。”景容突然感叹道。
语气带了点疑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
温故下意识抬头,视角正好看不到,于是转了转头,这才看到月亮,温故道:“还行,以前没看过么?”
“看过,但是……”景容顿了顿,“没觉得好看过。”
弦月朦胧,并不明亮,比起夏夜里任何一晚的明月,都远远不及。
“心境不同了吧。”此时此刻,不过是不受过往影响了,同样的风景,看到了不同的感受。温故道出此中缘由:“心境不同,感触自然也就不同了。”
景容喃喃重复道:“心境么……”
呢喃时,微散眸光。
温故常常给他一种洞悉所有,却又游离在外在感觉,这种感觉让人看不透。景容微微侧头,安静地看着温故的侧脸,突然道:“这样好看的月亮,要是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
说的是月亮,又好像不是月亮。
可是月亮,又怎么可能只属于一个人。温故不免觉得好笑,便道:“能看见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拥有?”
说话时,温故看向了景容,而景容已经没有再看他,而是认真看着远处的弦月,语气有些不可一世:“我若喜欢,凭它高悬于苍穹也好,清冷不可触即也好,我都要让它成为我一个人的月亮。”
温故微微一笑:“如果是你一个人的,那它就不是月亮了。”
景容却不以为然:“它是不是月亮有何干系?是我的就行了。”
全是歪理。
不过这番言论,倒是很符合景容的脾性。温故不想继续跟他争执,拍拍马车,道:“好了,该走了。”
在这之后,温故赶车就赶得更慢了些,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天快亮了才赶到后山。当晨起的第一缕光芒亮起的时候,黑暗散去,天色却仍旧阴沉,还突然下起了雨。
修仙界的雨总是这样,常常来得毫无征兆。
在走进木屋的前后脚,雨开始变大,滴在菜园子里发出阵阵声响。
景容一回房就瘫在了床上,温故推开窗户,“先吃点东西再补觉吧。你想吃什么?”
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支起窗户,然后揉了揉眼睛。
眼皮有点跳。
景容想也不想就道:“草。”
温故苦笑一下,从柜子旁拿出油纸伞:“我就知道。”
每每一到下雨的时候,温故都会想,如果这木屋不是这种格局,而是封闭的该有多好,那样就不用冒着雨从走廊走到厨房了。可一旦天晴,他又会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因为房间采光实在不错,入夜后又能坐在走廊吹风,很是惬意。
外头风雨交加,温故撑伞走过走廊,在厨房门口顿了顿,转过头,越过雨看向木门,然后循着围栏扫了一圈。
出门的这几天没法收信,信鸽或许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也不知道景辞会不会起疑。
如果没有起疑的话,信鸽该到了。
不过看这雨,信鸽晚一点到也是有可能的。
温故收回目光,转身进到厨房之中。
他这个人有点洁癖,所以哪怕是厨房这种烟火气浓重的地方,也依旧是一尘不染,厨具摆放井然有序,就连灶台前的柴火都堆得整整齐齐。
不知道的还以为厨房空置许久,无人下厨。
不过木柴剩得倒是不多,如果像平常一样做顿饭就有点困难,柴棚子里的那些又被风吹得淋了雨,所以也用不了。温故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煮野菜粥。
这是最简单且最快的方式,既能满足景容的要求,又能弥补一下之前没吃到的遗憾。
他自认为那是景容的遗憾。因为把景容捡回来那天,他煮的就是野菜粥,不过当时景容没吃。
后来就一直没再那样煮过。
除了野菜,景容对什么都不是很感兴趣,难得有个喜欢的,所以每次做野菜的时候,温故都会试着用不同的烹饪方式。
再做一次菜粥,也不算重复。
只是……温故又揉了揉眼睛。
眼皮跳得很不舒服。
生火煮起饭后,温故回到房间,想找个药膏抹一抹,但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合适的。
这么多瓶瓶罐罐,愣是一个对症的都没有,全是治伤的。
眼皮跳也能算伤吗?温故有些迟疑,应该是不算的。
不确定,再看看。
他找东西的时候,景容在慢条斯理地脱喜服,随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治疗眼皮跳的?温故一时语塞,收回手,转而道:“找药。”
景容嘴角缓缓勾起个笑意:“找什么药?”
温故:“……”
他觉得景容很多时候都太不依不饶了,比如现在。
但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实话实说:“眼皮跳得厉害,本来想看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抹,结果都不合适。”
说着直接在床边坐下来,凑过去想让景容看。
感觉到身旁的被褥塌陷下去,景容停下动作:“左眼还是右眼?”
温故:“右眼。”
景容“嗯”了一声,在温故看过来的时候,指尖就轻覆在了他的眼尾。
触感很柔软,温度却有些凉。
指尖在眼周缓慢地移动,伴随着轻柔的按压,景容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温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拂开景容的手,“嗯”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他跟景容是不是太亲近了。
有种怪异的亲近感。
是景容行动不便的原因,才有了必要的接触,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模糊了一些界限。但现在这种接触是不必要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他真切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而景容则是一直望着温故,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也没有收回目光。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外头的雨势开始变小,零星的雨滴从屋檐落下来,滴在温故肩头,浸湿了外衣。
围栏附近依旧没有信鸽的踪迹,但菜地却有些异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扒拉,还正巧是那片野菜地。
野菜成片成片地长,吃都吃不过来。
不少野菜都结了果,在掉落前被温故采摘下来,如今还在厨房的窗台上晾着,晾着晾着就成了果干。
温故半眯起眼睛往晃动的野菜处看,只见一条白色的毛绒尾巴晃来晃去,看这模样,像是狐狸尾巴,还是小狐狸。
“小狐狸”翻腾了一会儿,忽然停下动作,从茂盛的叶子中探出头,然后直愣愣地望向温故。
温故一愣。
这不是崽子么?
崽子好像又变了一些,个头还是很小,已经快看不出是条狗了。耳朵尖了,毛色白了,连额间的那抹红色都更红了。
倒像个小灵兽。
崽子见了温故,也愣了一下,然后狗叫一声,带着满身的泥雀跃地跳起,在空中划起一道弧度,直奔温故而来。
温故皱起眉头,伸手一抓,距离他的身体只差毫厘的时候,稳稳捏住了崽子的后颈,然后恶狠狠地道:“去洗完澡再回来。”
崽子在空中扒拉两下,委屈地叫唤一声,挣脱下来后直接就窜了出去。
看它那跑过去的方向,是林中水潭。
崽子的身影刚消失,一阵急切的铁铃声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自从上次景辞突然造访之后,温故就在上山的道路中间,每隔一小段路绑上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线,只要有人经过,细线一断,铁铃就会响。
刚才上山的路上,他还特意把细线重新给绑好了。
铃音响个不停,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经久不息。
温故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他去界方镇的时间有些巧妙,恰好比景家弟子早一步到,而一开始,林朝生和巫苏不在那群弟子里。
可是后来他们两个人却出现了。
这意味着,是景辞派他们去的。
所以景辞多半也会去界方镇。
难道林朝生把景容认出来了?但林朝生当时的反应着实不像有所怀疑。难道是巫苏?巫苏把景容认出来了?
雨后的山间起了雾,天雾蒙蒙的,叫人看不清楚,模糊中似乎有一道鬼鬼祟祟人影,隔得太远,本该认不出来是谁,可那身衣服,一看就是景家弟子的服饰。
再加上一系列怀疑,越看越觉得那人像林朝生。
界方镇离此地十分遥远,昨晚赶了一夜的路才回到这里,而他才刚回到这里,林朝生就追过来了。
还能有什么理由连觉都不睡就紧赶着追来?
果然是被发现了。该死。
看情势不妙,温故赶紧就往回跑。他跑得急,忽略了林朝生所在的位置,其实距离他设置的风响,还隔得很远。
风响机关,并不是林朝生碰到的。
道路环绕在山间,越到上面的位置,树林就越发茂密,又加上有雾气的遮挡,全然看不见另有两人急匆匆地往山上赶。
就在温故冲进院子的前后脚,那两人已经来到了木屋外面。
早上的雨只下了一会就停了,将将润湿土壤,不至于让道路变得泥泞,但踩在土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沾上湿泥,因此在走廊上也就留下了一串脚印。
就这下完雨的路况,不管往哪里走都会被发现踪迹。
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温故三两步跑进木屋,推开门:“小少主,这里待不了了!我带你走!”
先跑再说。
而就在他进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声线。
这声音带着些冷意,又有些狂热。是从来没打算留过退路,一心只想致人于死地的冷意。也是苦苦搜寻数月,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的狂热。
这道声音就这样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铺张开来。
“阿故,你要,带谁走?”
这声音是……景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