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散学之后便婉拒了几个同门的邀约,径直去找梓望。
不巧的是,这时一个小童跑过来拦住了他,道:“萧少爷,我们先生有请。”
他认出这小童是国子监博士孙占鳌身边伺候的,只好给张梓望使了个眼色,先去见孙博士。
到了国子监给官员准备的下处,便见孙博士手里拿了几篇他交上去的策论正在看,萧扶光头皮一紧,行了礼之后便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孙占鳌看完,对他道:“听说你家请了周镜明坐馆?”
萧扶光应了声是。
“难怪你这文章倒是长进不少。周镜明此人我也听说过,学问极好,只是时运差些,一直不能得中。”
说完又将几篇策论,给他细细点评了,萧扶光也都逐一认真领会。
见他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孙占鳌的面色也和缓了不少,又聊了些让他专心学业,不要总是分心研究末流杂学的话,才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你今日是和张梓望一道来的?怎么和他走到一起去了。”
萧扶光笑道:“只是之前打过照面,今天路上刚巧遇见,又是同路,就一起走了一段。”
孙占鳌便教训道:“既然不熟,你何必让他坐你家的轿子?你就是性子太好了,这些攀附的人才能屡屡得逞。”
见萧扶光不解,他又低声告诉:“这人是宫里张婕妤娘娘的弟弟,进京一年多了,如今来国子监也就是为了混个出身,日后好谋职而已。这种外戚,粘上了不知道多麻烦,你远着点就是了。”
自从冯贵妃仙逝,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三皇子的母亲林贤妃,但最受宠的却是两年前夔州府送入宫的秀女张婕妤。
这张婕妤竟然是他救过的那个孤女?
拜别孙博士,萧扶光走出国子监大门,见只有昔墨一人牵马等着,便问:“怎么只有你?几砚呢?”
昔墨:“刚才张公子非要在大门口等您,人来人往的,我瞧着实在不像,就让几砚就陪他先去鸿禧楼了。”
萧扶光笑:“还是你周到。”
等到了鸿禧楼,张梓望果然已经在他专用的雅室里等着了。
刚一见到萧扶光,他便又作势要下跪,被萧扶光赶紧搀住了,好说歹说他才肯在下首坐下了。
小二送上茶水,两人又让了一回。
萧扶光便问道:“适才匆忙,还未来得及细问,我依稀记得当年张兄与令姊说过要奉令尊返乡,怎么如今又到了京城?”
张梓望朝杯子里“呸呸”吐净了口中茶叶,才笑着回他道:“所以才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呢!”
说着又将这些年的经历细细告知。
原来当年姐弟两个得了萧扶光的资助,的确也扶灵回了原籍,给父亲办完葬礼,见还剩下不少银子,两人便想着不如置办几亩田地安分度日。
谁知道家乡的地痞欺负他们久不在此,根基不稳,因此拿劣田假作良田充数卖给了他们。
等到后面发现时,他姐姐气不过,告到了官府,反被勾结地痞的县官下了大狱。幸而刚好夔州知府正在本地友人家里做客,听闻有此冤情,不仅惩处了贪赃枉法的县官,还救了他姐姐出来。
“更巧的是花鸟使正在夔州择选秀女,知府大人见姐姐貌美,便起了举荐的心思,因是同姓,便与我家连了宗,家姊得以以官府小姐的身份被选入。”
“家姊入宫以来,得蒙圣宠,如今已经是婕妤尊位。小可也在去年被家姊派内官迎到了京师,如今更是得了个监生的名头,日后也算是能有一番前程。“
听到他这番大起大落的自述,萧扶光也不由叹道:“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奇遇,贤姐弟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张梓望也笑得颇有些志得意满,不过仍然谢萧扶光:“以前我们姐弟两个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不是恩公仗义疏财,只怕早就是黄土一抔,哪还能有如今这造化。”
“家姊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体面,这些年一直求着陛下帮忙找人,但又不知道恩公名姓,偌大京城实难寻访。原本以为是我们和恩公的缘分浅,没想到前日小可竟在春熙园遇见您了。”
“小可回去之后立马向家姊禀报了遇见恩公的事,说要择日上门拜见,却不想家姊教训小可‘既然见了恩公,就该当场叩头相认、侍奉座前才是,怎么还敢自矜身份,学那些假道学的派头写了帖子去拜!’”
萧扶光忙道不敢,又说之前的帮助只是顺手而为,实在无需挂怀。
张梓望却很激动,面色都涨得通红,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鸟雀都知报恩,更何况人乎?如今我们姐弟侥幸有了些本事,必当竭尽全力报偿,还请恩公千万不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里了,萧扶光也不好再推辞,只得与他约定,如果用得上他们姐弟的地方一定不会客气,这才成功将人打发了。
回去的路上,几砚喜滋滋地恭贺他:“少爷真是好运道,随随便便帮的一个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娘娘了!以后咱们侯府说不定还能沾光呢!”
见两个小厮都喜笑颜开的,萧扶光只能独自苦笑。
察觉到他的心情,小美弱弱的开口:【你救过的人知恩图报,这难道不能算是好事吗?】
【牵扯到后宫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就算他们真的单纯只为了报恩,旁人也只会认为是我家想要结交外戚。】
怀王的事还没过去,又来了个婕妤娘娘,这事儿倘若给母亲知道……
萧扶光头皮一紧,他已经能想象到赵明珠的怒火能燃烧到什么新高度了。
*
张梓望回到正平街角的一处三进院落里,他的管家连忙捧了厚厚一沓帖子过来给他看:“都是这几天送上门求见的,都告诉了爷不在家,他们还巴巴地来拜。”
接过来随手翻了翻,见上面没有要紧的人物,把帖子漫不经心地搁到一边,张梓望吩咐道:“以后这些你自己看着处理便是了,不必拿来烦我。”
又问:“这几天宫里有没有消息?”
管家道:“宫里倒是没有传话儿,不过夔州老家送了一千两银子和一些土仪来,都已经收好了,爷是否要去看看。”
“一千两?”张梓望嗤笑,“他们当打发谁呢。”
说完也不去看,让管家把准备好的茶饭送上来,又安排让新买的两个歌姬抱了琵琶过来唱些小曲儿给他下酒。
不一会儿,各种珍奇菜肴流水般的被奉到了他跟前,天上海陆奇珍,各色俱全,样样都比刚才和萧扶光两个吃的席面奢华。
两个梳着高髻打扮时新的歌姬也到了,坐在下面杌几上开始低吟浅唱。
张梓望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和曲儿,一边自斟自饮。
刚才和侯府世子同桌吃饭,他一直拘谨着怕丢丑,这下终于可以畅怀,据案大嚼,将各色骨头甲壳吐了满桌满地。
胡吃海塞一通后,被婢女簇拥着洗漱完毕,他才转身去了书房,要给张婕妤写一封书信说明今日的情景。
刚提起笔,他又想起前几天和张婕妤的对话。
在春熙园的时候,他其实第一眼就已经认出萧扶光就是当年救了他们姐弟的人。可是他来了京城日久,早听说过这些开国时军功起家的公侯府大多已经是个空架子,靖侯本人现在领着兵部的闲职,根本没有实权。
因此虽然对于恩人的身份很惊讶,但是他原本是不打算相认的,毕竟一个花架子的侯府,可能还比不上他这种家中有宠妃的外戚体面呢。
可是等他趁着每月例行给张婕妤请安,把这事儿当个笑话说给姐姐听的时候,张婕妤发了很大的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蠢才废物。
他姐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他一直是温柔慈爱的,突然发这么大火,张梓望吓了一跳,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张嫣然,即张婕妤见弟弟像个受惊的小猪崽子一样看着自己,也只好强忍下怒火,耐着性子与他好好分说:“如今我在宫里虽然有几分体面,可到底家世低微又无子嗣,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皇上的恩宠,君恩譬如朝露,随时都有可能消散,我的体面尊荣又能够到几时?”
“那夔州张家,不过是一个州官,不来借我的光就已是万幸,是万万指望不上的。而你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监生,就算未来谋得一官半职,可身边若无人帮扶,以后的前途怕也有限。因此,我早就盘算着要在朝中笼络几个自己人,以后也能互为膀臂。”
“现在既然发现靖侯府与咱们有这等渊源,岂不是刚想瞌睡上天就送了个枕头?”
张梓望有些不服气的反驳:“现在靖侯府统共就两个在朝为官的,还都是闲职,自己都难保了,只怕也帮不了我们什么为。”
张婕妤冷笑一声:“所以我说你不聪明!这样才刚好呢!”
“如果真是个显赫门第,咱们就算攀附上去,人家多半也是要嫌弃的!哪像现在,他们家早就半死不活,多少年都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了,但百年侯府的根基摆在那里,光门生故旧摆出来也够让人喝一壶了。而你姐姐我,虽然圣眷优渥,根基却浅薄,正缺一个好拿捏又体面的盟友为我在朝中张目。”
“这靖侯府,岂不就是老天爷特意安排好要来帮我的?“
说完,张嫣然慵懒的躺回那张美人榻上,轻轻抚摸着小腹,笑道:“我这一胎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到时既有皇子傍身,又有贵亲相助,这才算是勉强稳住了。”
又吩咐张梓望:“务必要好好结交靖远侯府,最好把萧世子是我们姐弟恩人的事情闹得全京城都知道。这样下来,就算他们不识抬举想远了我们,只怕也是不行的。”
张梓望听到姐姐已经怀孕,已是喜之不尽,至于张嫣然吩咐的话,他当然是无所不应。
也因此才有了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扶光的那一跪。
将今日的情景细细地写成了书信,张梓望吹干上面的墨迹,又小心的封好,这才喊了管家进来吩咐:"赶紧去库里面多多的挑些礼物,明儿小爷要亲自去侯府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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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