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王府。房间内,孟若渔正宽衣打算睡觉,却有人敲响了门。
“孟姑娘,你休息了吗?”
“还没,周伯。”孟若渔为周管家开了门。
“深夜叨扰,还请姑娘见谅。”周管家俯下身子鞠了一躬。
“无妨,周伯不要客气。不知您找我何事?”
“王爷有请,还劳烦孟姑娘随我走一趟。”
“嗯。”孟若渔不再耽搁,跟着周管家去了王爷的书房。
王爷看到孟若渔进来,放下手上的竹简,起身招呼道,“阿渔,快坐。”
“王爷,您找我可是有事?”孟若渔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王爷沉默着点了点头,缓缓开口,“今日在皇宫,皇上命尘儿赴沔东赈灾。我本不该将阿渔牵扯进来,但这回我想请阿渔陪尘儿一同前往。”
王爷看着红烛上吞吐的火舌,发出一声叹息,“此去前途未卜,如果你们能同行,我也放心许多。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阿渔本就没有责任来趟这淌混水,去与不去都由阿渔来定夺。”
孟若渔没有答话,许久后她抬头看向王爷,眼眸中含着倔强的光芒,掷地有声,“王爷,我不会陪世子一起去沔东。”
“我不会陪世子一起去,”孟若渔直视着王爷,“因为尘世子并不需要。”
王爷看着孟若渔,目色沉沉。
“虽然我来王府不过一月,但我所认识的世子殿下并不是表面那样浑浑噩噩、不学无术。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他却能十分熟稔地为年迈的阿婆打理摊铺。明明是张扬不羁的纨绔模样,他却会瞒着所有人为那日来府里闹事的少年找回父亲,会温柔地夸赞那孩子是个好儿郎。我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要带着一层虚假的面具,但那层掩护之下的狄尘,绝非我们看到的模样。”
“王爷,狄尘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我知道,那不是少年赌气的话语,而是他真的能够扛起自己肩上的那片天。或许,您也该放手,选择相信他。”
“我会去沔东,不过不是为了陪狄尘,而是为了救那里正忍受疾苦的百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虽不能庇佑谁,但如果这世上还有许多像许景箓那样流离失所、被迫失去父母的孩子;还有许多像他父亲那样被迫背井离乡,不能见妻子最后一眼的丈夫;如果这世上还有许多像他母亲那样含恨而终,只能留下孤身一人的幼子不治病逝的女子,我也愿意尽上一份力,即使微不足道。”
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着孟若渔铿锵有力的话语声。
孟若渔从王爷的书房走出来,背后的男人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沉默着。似是沉寂,又似是惊涛万丈。
直到孟若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廊下忽然现出一个熟悉的高挑人影来。那人环抱着双臂,斜倚在檐下的柱子上。
忽而,一束清冷的月光从云层之间的缝隙偷溜出来,落到男子的半边身子上,映出他深邃的眼眸和眼角的一颗朱砂泪痣。
那个身影久久地凝望着走廊尽头,一动不动。
从王爷的书房走出来,孟若渔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翻上了屋檐。阿绛也在那处,坐在庭中大树投下的阴影里,静静仰头望着不属于她的明月,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
孟若渔也一言不发地坐在阿绛的身边,两个女子相互依偎着,月下投出一个人的剪影,映在凹凸不平的青瓦上。
孟若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王爷说出刚才的那一番话,但看着为人父的王爷,心底就响起了那样的声音。
“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说的就是无数这样的严父、慈母。担忧与深爱都藏在每一处无言的细节里,每一次背后默默的付出里。
但她觉得应该告诉王爷,有些时候总要放手,不必全然为谁活着。他不必为了自己的儿子,将自己捆绑在刑架之上,忍辱苟且。
孟若渔望着无言的夜空,看着皓月繁星,涤荡着微风,心底也无比的平静空旷。
四下全无声息,却意料之外的闯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狄尘正拿着一个酒坛,踏着霜白的月光缓缓走来,也席地而坐。
“孟姑娘,你我甚是有缘,这会儿也能不期而遇。”狄尘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言语中带着懒散的倦意。
他解开酒坛的封口,冲着孟若渔晃了晃,“孟姑娘要不要尝尝我藏的好酒?”狄尘笑得谄媚又狡猾,宛如一只献宝的大狗,摇晃起毛茸茸的尾巴。
“自当奉陪。”孟若渔看着他那副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一手将酒坛夺了过来,仰起头灌下几口。
在书院时,陆鑫那伙男孩总是背着先生偷偷饮酒,很是享受。孟若渔还以为这酒是什么好东西,饮入口中,只觉得口腔火辣辣的。流入腹中,好似五感都通畅了,四处像是被火灼烧着,她狠命地吐出舌头喘息着,眼里都被逼出了泪光。
看着孟若渔这意料之外的模样,狄尘也有些措手不及,“孟姑娘没有喝过酒还这么饮下一大口,快吃些东西缓一缓。”不知狄尘从哪摸出来两块云片糕,拿给孟若渔。
孟若渔急切地接过去,一股脑塞进口中,甜味四散开来才慢慢缓过来。“狄尘,你个坑人的……”
孟若渔还没骂出口,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一个狄尘硬生生变成了三个,她一时不知道该揍哪个好。
只见孟若渔鼻头红红,脸颊也红扑扑,伸手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口齿不清地说道,“狄尘,你怎么、怎么飞起来了……”
闻言,狄尘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想过孟若渔也许不擅饮酒,但却没想过会一杯倒。狄尘的眉头不禁跳了跳,讪讪地上前扶住手舞足蹈的孟若渔,让她不至于栽下屋檐。
狄尘打横抱起孟若渔,飞身跃下房檐,送回房间。
醉鬼孟若渔一路上哇哇地胡言乱语,还时不时扒拉着狄尘的衣襟,又撕又扯。狄尘的步子不禁加快了许多,脸色铁青。
待把孟若渔安放在床上,打算唤来侍女为她打理收拾。
已经醉迷糊的孟若渔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猛然拉低到自己面前,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狄尘有些好奇,更贴近了一些,温热清香的吐息喷薄在他的耳畔,只听那人缓缓呢喃了一句。
“狡猾的狄老狗……”
这一声转瞬即逝的呢喃却清清楚楚地落入狄尘耳中,他的脊背猛然间僵硬了一瞬。
透过折窗的皎洁月色明暗交织地散落在少女的脸颊上,狄尘沉默着站立了一阵,隐在暗处的脸颊上,唇角勾起。
俄而,他为孟若渔掩好薄被,轻声离开。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宿醉的孟若渔才悠悠转醒,恍恍惚惚看到自己安稳地睡在房间里。问过阿绛才知道是狄尘将自己送了回来。
床头压着一张字条:醒酒汤喝了,日后,忌饮酒。
看完,孟若渔撇撇嘴,奈何头实在是痛,又倒头睡去。
三天之后,狄尘奉命前往沔东。
这次出行没有带晏清,这小子守在王府门前,眼含泪光,颇有拜别情郎、依依不舍的氛围。
狄尘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晏清倒是很习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最后,他俯下身在晏清耳边低低耳语了什么,不过孟若渔离得太远就不得而知了。只看到晏清一副慷慨赴义的庄严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的有情模样,孟若渔只觉有些莫名的和谐,于是心中默默送上祝福,点起一根红烛。
这几天,孟若渔都在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如何告诉狄尘,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随行。她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照狄尘的倔驴脾气,大概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屈服。
所以,孟若渔打算另辟蹊径。比如,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孟若渔索性偷来一身随从的衣服,伪装了混在随行人群中。
一行人已经走出甯都两日之久,距离沔东还有三天半的脚程。
夜色渐深,狄尘命众人停下来休息,明日再继续赶路。
孟若渔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在树下,大口喝起水来。正畅饮着,狄尘的声音却意料之外地响起来。
狄尘站着孟若渔面前,“这位小兄弟,本世子缺一个点灯的人手,你且随我来。”
那声音让孟若渔猛然一惊,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咳咳咳……是,是,殿下。”
说完,狄尘就回了他的那辆马车。
孟若渔瞅着那个背影,眉头蹙起,有些忐忑起来。难道被狄尘发现了?算了,且随他去吧,看他耍什么花样。也紧跟在狄尘身后去了车上。
只见狄尘展开了一张地图和人口簿,蹙眉凝神思考着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随从,“小兄弟,这车中太暗,劳烦你为本世子掌灯。”
“哦……是。”孟若渔低低压下脑袋,在车榻上找到了烛台,点亮拿在手里守在狄尘身边。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狄尘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模样,脸色凝重,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孟若渔大概看出他是在计算沔东各处的人口和粮草。
那烛台照亮了少年的一半脸颊,另一半则隐在昏暗里。火舌跳动,衬着他周身也焕发出跃动的光彩,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眼里闪着一点微光,纤细的眼睫在火光中隐隐颤动,薄唇轻抿着。背后束起的马尾披散在肩头,一两缕青丝无声地滑落在书案上。细长又骨节分明的右手执笔,在纸上簌簌写着什么,投下一片阴影。
孟若渔似乎没有见过这般一丝不苟、郑重端庄的狄尘,他总是云淡风轻、散漫自由的。但这次赈灾系着万千百姓的安危,少年努力地想要做好。
就这样站了一刻钟,孟若渔的手有些酸了,活动了一下手腕,那烛光晃了晃。孟若渔赶忙又重新拿稳。
半个时辰后,孟若渔感觉自己的手已经没了知觉,成了一根干枯的木棍。
终于,狄尘停下笔,直起身来,双臂枕在脑后靠在车壁上。随后,他收起了书簿,“本世子睡觉需要亮着灯,今夜你便守在此处。”语气中参杂着倦意,刚一说完,就解了束腰,拉开衣襟褪去外衫。
孟若渔脸一热,赶紧低下头不再看。
“小兄弟,同为男子,你看本世子脱衣害羞个什么劲。”狄尘话语中掩着一丝笑意。
孟若渔没有吱声,埋下去的脸正咬牙切齿,暗骂狄尘这个厚脸皮的。
狄尘只脱了外衣,靠在车榻上安静下来,似乎睡了。
孟若渔一脸生无可恋,这小爷倒是睡得舒坦,让她一个人拿着沉重的烛台在这里守夜。
手脚实在是酸痛,孟若渔席地而坐靠在车榻旁。顿时,眼皮打起架来,白天赶路很是辛苦,竟拿着烛台靠坐着睡着了。
待车厢里只余缓缓的吐息时,狄尘缓缓睁开眼睛,眼眸低垂,看向身边穿着宽大的男子服饰沉沉睡去的少女,嘴角勾起。
他轻轻拿出少女手中紧握的烛台,缓缓扶住少女的头,环住她的双膝,将少女抱到车榻上,为她小心地盖上了自己的外衣。
狄尘让出车榻大半的位置,自己则蜷了身子,斜斜倚靠在角落里睡去了。
第二天,车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孟若渔才缓缓转醒。就看见自己安稳地睡在车榻上,身上还盖着狄尘的外衣。
看来,是被发现了。难怪狄尘昨晚那样难为她,原来是有意为之。不过,算他有良心还知道把睡着的自己抱到车榻上。
正当孟若渔想着,狄尘一步跨上车里来,看孟若渔已经醒了,他微微一笑,“孟姑娘。”
“你早就发现我跟来了是不是?”孟若渔颇有些幽怨地问道。
狄尘没有吭声,坐在桌案前,撑着下巴,不置可否。只满脸带着粲然又无辜的笑容,活像一只摇尾得意的大狗狗。
“喏,孟姑娘快些吃吧。”狄尘将手里的干粮拿给孟若渔,还递来了一杯热茶。
得了,她孟若渔认栽了,她自认斗不过脸皮颇厚的狄小世子。只得幽怨地啃起干粮来,用眼刀将狄尘千刀万剐。
奈何,狄尘宛如长出了两只毛茸茸的狗耳朵,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带着四月春风般的笑意,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孟若渔。
孟若渔的攻击霎时间全部变得软塌塌,没了威力,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被狄尘识破了身份,接下来几天,孟若渔都陪着狄尘在车里度过。
不过她一刻也没闲着,被狄尘使唤着忙前忙后。每次她想要撂挑子发火时,狄尘就恰逢其时地露出两只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伸出一只柔软的爪子,变成了淋雨的小狗,可怜巴巴又甚是无辜地看着她。
每每这个时候,看着那摇尾祈求的狄小世子,孟若渔总是败下阵来,又继续为狄小世子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孟若渔一边干活一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什么时候也该向狄尘学学这能屈能伸的狡猾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