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 第3章 第3章

秦娉紧张得将自己的双拳握得更紧，没有立刻回答他抛出的问题，而是佯装镇定地反问：“你……你怎就知道，我定不是男儿身？”

“景吾，来，你告诉她。”王敬之转着手中的茶碗，朝对面的两人笑了笑。

景吾并没开口，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伊德尔正好坐在秦娉的左边，顺势转头一看，小公子的耳垂上还真有个耳洞。

他来自广阔的草原，在他们草原上，男子配戴耳饰有耳洞并不稀奇。

中原人的讲究多，许多人认为，若是男子在这一世扎了耳洞，那么来世便会托生为姑娘。为此，绝大多数的中原男子，定然是不会轻易去扎耳洞的。

加上小公子那迅速刷白的脸，他确定对面的景吾和王敬之二人，所言非虚。

小公子确实是个姑娘。

坐在对面的师徒二人，自顾地喝着茶，眼里一直盯着对面的动向，施以无形的压力。看那大个子的神情，从错愕不信到了然接受，也不过一瞬。

“你俩怎么这么生分？一个随侍，竟连自己的主子是男是女都未曾知晓，这傻大个儿怕不是这两天刚买的吧？”景吾问道。

他对自己好奇的事，偶有忍不住的时候，恰好对面那两人的情况便是这样。

伊德尔见自家公子，哦不对，是自家小姐被如此挑衅，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又被秦娉一句“坐下！”给喝住立马坐下。

这一幕发生得迅速而又短暂，景吾看着对方先自乱阵脚，场面还如此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秦娉被景吾笑得心里发毛。在这两天里，她想像过无数次自己或被问及、或被拆穿，又或者被差人逮住的场面。但唯独没想到过，真到发生时，竟是在如此简单的场景之下。虽无刑讯逼供，但被质问的感觉，确实令人并不好受。

更何况景吾和王敬之都随身带着佩刀，反观自己和伊德尔，则手无寸铁。即便最后双方谈崩了，她需要逃，今日大概率也是逃不掉的吧。

除非牺牲掉伊德尔。

那之后呢？她又能再逃多久呢？她猜不到。那么让伊德尔为保全她的逃匿而牺牲，显然也没有必要了。

秦娉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啪”的一下放下了茶碗，擦了擦嘴。“你们想知道什么？”她问。

王敬之和景吾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王敬之微微前倾，语气平和却带着几分威严：“我们并非有意刁难，只是你女扮男装，行踪可疑，又假扮司刑使到知州府衙要查命案的尸首，这让我们不得不有所怀疑。你们到底有何目的？”

秦娉深吸一口气，心中思量了一番，决定还是透露一些信息。

她知道，这两个男人不简单，他们的好奇心如果得不到满足，后果难料，“我来自汀州，家中遭逢变故，不得已才女扮男装，避祸于此。”

景吾挑眉：“汀州？你们家是？”

秦娉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坦诚：“漕运商会，秦家。”

景吾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秦家在汀州乃至全国，素来名声显赫。他此次接到的任务，便是前往平江，查清介于漕运商会和漕帮之间的这桩命案真相。

随着双方对话的进行，他们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不再像方才那般紧张，景吾和王敬之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也并未完全松懈，依旧保持警惕。

王敬之放下茶碗，眯着眼疑惑地问她：“漕运商会的秦大同，众所周知只有秦征一个儿子。你是秦家的什么人？外室的闺女？”

听到这话，秦娉露出些苦笑。

她自幼便对于家中的生意颇有兴趣，只是父亲从来不让她参与，甚至告诫她：“你只要能识得些字，开心等着嫁人便好。”娘也从不会为她在想要参与生意一事上做出争取，只让她听父亲的话，说父亲这是为了她好，应该知足。

“我是秦征的亲妹，秦娉。”她娓娓道来，“父亲不喜我抛头露面，我自小被藏于人后，深居家中。所以外界一向对于我的存在知之甚少，只知晓哥哥秦征一人。”

秦娉接着说道：“二位大人，这桩命案发生得蹊跷，我们漕运商会对此也摸不着头脑，属实是蒙冤啊！漕运商会与漕帮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生意上也素无争斗。我们断然不会轻易挑事，更别提会参与此等杀人越货之事了！”

对方的辩解之词，景吾和王敬之二人暂且静静地听着，至于是否取信，他们身为刑律院的人，自当是要凭事实证据而定。

就好像醉酒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嘴里喃喃着的总会是“我没醉”一样。

犯罪，同理。

景吾若有所思，“依你之见，这桩命案是第三方所为，意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

“正是如此，”秦娉点头表示赞同：“我和我哥也怀疑有第三方从中作梗，试图挑拨离间。虽然两家同样做着漕运的生意，但在生意上确实从未发生过争执，断无可能无端发生冲突，还搞出人命来。所以我哥才想尽办法，把我送出了汀州。”

王敬之微微皱眉，“除了朝廷内的机密文件由专门的官差护送外，日常需要运送传递的物品，如若不选择镖局护送，那选择漕运的可能性最大。我们刑律院也是如此。至于选择漕帮还是漕运商会作为承运方，则得看物品的大小、重量以及贵重程度。”

景吾点头同意，低声附和：“按照刑律院所查到的，两家确实没有明确划分生意领域，但无形中互有默契，在自己挣钱的同时，也给对方留出其余赚钱的空间和机会。可这次两家之间出了命案，按道理本不该由我们刑律院出面调查处理。可是如果直接由汀州和平江的官府来办，那少不了要配合查案而关停两地所有的漕运码头和生意。”

“朝廷内各达官贵人对两家漕运的使用率之高，若是暂停漕运，不仅百姓生活会遭遇不便，甚至朝廷的部分工作也将受到掣肘。”他补充道。

王敬之冷哼一声叹道：“看来事情还真不简单。”

景吾转过头看向秦娉，“你是怎么逃出汀州的？”

从事发到他领命，再到与师父一同来到平江，前后不过六日。眼前这秦家的小姐，脚程甚至比他们当差的都快。更何况按他所知的消息，秦大同秦征父子，应是在事发的大约三日之内，便被汀州府衙的人给拿住了。至于是暂且禁足于他们秦家自己的宅邸，还是直接下狱，府衙那边的行动他尚未可知。

“码头那边得到消息早，消息一从平江传至汀州后，我哥不知道命案的事会不会让全家都一同下大狱，”她苦笑了一下，“正好外界对我知之甚少，我哥……他想尽办法把我送出了汀州，让我等事情有结果了再回去。”

景吾问她，是不是兄长将她送出汀州，让她来查案。

秦娉摇了摇头，是她自己的主意大，出了汀州，便想方设法地奔平江来了，誓要将这命案弄个水落石出，还自家商会一个清白。

就连想要查看尸首，也是出于好奇。好奇那被杀之人到底是漕帮里的什么人，怎就惹上了这杀身之祸，甚至死后还被当枪使，变成了挑起两家漕运不和的一把尖刀。

她来之前便听送她出汀州的人说，死的那个是漕帮的二当家，可她当时并未相信。

四人在茶馆中来来去去聊了许久，期间又续了壶茶水。

王敬之和景吾师徒二人一唱一和地配合，从秦娉那里套出了她假冒天律司官役的缘由。

鉴于办过的案子数量众多，他们二人当下并没有对秦娉所说的话抱以完全的信任。

毕竟人命关天之事，就怕她说话时有什么春秋笔法，掩去了对她自己和她全家不利的一面。

按照此前得到的消息，王敬之和景吾二人早早就知道命案中丧生的是漕帮的二当家——高朔。二人虽并未对秦娉透露过该消息，但在府衙查阅验尸记录时，也不晓得她有没有看到那上头记载着的名字。

又或许，一看到死者的脸，她便能将对方给认出来。

只可惜秦娉极少能出门，即便是出门，也很难碰上漕帮那几位当家的。她识得漕帮的二当家姓甚名谁，却无法对上那人的长相。

反正王敬之他们不问，秦娉也不主动去提这一茬儿。她想着，就让这师徒俩认为，她是知道、并确认死者就是漕帮的高朔。

景吾结了茶水钱，跟王敬之一道预备去一趟漕帮。

景吾冲秦娉与那傻大个儿扬了扬下巴，“你俩，跟上吧。”

他知道，即便不叫上那两人，依秦家小姐的性子，指不定又要私下琢磨出什么伎俩，再次乔装成其他的什么人，去继续探查这案子的情况。

更何况，他跟师父都并未完全相信秦娉所说的一面之词，让她和傻大个跟着也好。去漕帮了解情况的时候，说不准能有对质的机会。万一问出点儿什么不得了的线索，说不定还能恰好把她的谎言给戳穿了，也省得他跟师父到时候再费尽心思地想办法去拿人。

“那我们……要换身衣服吗，小姐？”伊德尔问。

“别换了，就这样吧。”王敬之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这傻大个，刚才在一旁一言不发，倒是个不错的随侍，懂分寸。现在还知道问要不要换身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夸他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二人跟上景吾他们，出茶馆时，秦娉低声吩咐稍落后于他的伊德尔，“你……你在外还是叫我公子吧。”

伊德尔自然是听她的话，让他喊公子，那便喊公子。于是点点头，回了声好。

漕帮的总处设立在平江，距离该地最大的泗平码头不远。他们从茶馆步行过去，时间大约只需二刻。

一路上，走在前头的师徒偶尔谈论些案子的事，但声音低弱，跟在后头的秦娉听不真切。

伊德尔亦步亦趋地跟在秦娉身旁，始终落后于她半个身位。他从方才在茶馆里的谈话中，对于自家小姐所处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小姐不愧是将他带出地下牙行的人，看着弱小，却充满别样的力量。像她这般心地善良的姑娘，怎可能在人命一事上撒谎？她说的必定都是实话。

怎奈自己徒有一身的力气，却帮不上她半点儿忙。

漕帮总处的门户洞开，看门守卫仿佛早就知晓他们会来，正等着他们。见到穿着司刑使黑袍的四人，即刻上前，冲他们抱了抱拳，“各位大人，帮主已经在等着各位了。这边请。”

一行人刚被领至正厅，走在最前端的景吾就立刻被一从旁蹿出来的大汉抱住了大腿。

“大人啊啊啊……我兄弟，他死得惨啊！！您可得为我们做主，为我们申冤啊啊啊！呜呜呜呜呜……”

这人五大三粗的，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瞧着年纪不小，但这举止，倒是豁得出去。

景吾的大腿被抱得紧，卡得他裆部生疼，难受得厉害。他一边努力扒开对方的钳制，一边尝试着将这位络腮胡扶起。奈何对方的力气实在大，他这一动作，反倒让对方抱得更紧，喊得更凶。

场面一度如同一场闹剧。

王敬之看那人光在那儿干嚎，却不见半滴泪水，也不晓得这络腮胡跟死去的二当家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兄弟情深。

见自己的那便宜徒弟一副官威尽失的窘态，王敬之拉了坐在地上的络腮胡一把，“可是徐美凤，徐帮主？”

只见话音刚落，那干嚎声也即刻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