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淌进屋内,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慵懒安详。
拔步床上的女子还在赴会周公,忽地屋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江晚岑刷地从床上跳下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细细看去,她的黄花梨衣箱侧翻在地,里面的衣裳杂乱地散在地上。
那抹瘦长的人影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缓慢收拾衣物,她忆起昨夜种种,怒气爬上心头,出声问:“七皇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顾柏舟浑身发抖,起身时差点打了个趔趄,勾着腰低头:“郡主,您醒了。”
她点点头,好奇道:“你大清早翻弄我的衣箱干什么?”
顾柏舟攥紧衣袖,额间冷汗涔涔,口中嗫嚅:“我替你拿今日要穿的衣裳。”
江晚岑先是感到古怪,后又想起之前搜集到的消息。顾柏舟从小在宫中不受人待见,饶是宫女太监皆能欺压他,一直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心里轻叹,起身坐到妆奁台前,感到身后之人亦步亦趋,遂转头问:“怎么?七皇子还想替臣女梳妆吗?”
顾柏舟今日着一件黑色丝绸袍子,袖口绣着金丝腾云祥纹,一根玄色龙凤纹腰带束在腰间,身材挺拔、英姿焕发。
一双丹凤眼中盈满无措,又漾起一丝欢喜和希冀,言语间颇为小心翼翼:“我与郡主已结为夫妻,替郡主挽发本是我该做之事。”
他方欲上前,她连忙制止:“不必。”
瞬时,江晚岑从铜镜中瞧见他眼角眉梢俨然浮上落寞之色,忙道:“我其实——”
“郡主不必多言,我亦懂的。只是我从小在宫中寄人篱下,多看人眼色办事,生怕有半分懈怠。无论郡主与我成亲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郡主是第一个看得起我的人。”
他抬眸涩涩地看了她一眼,又咬唇纠结:“我也知郡主许是不喜外人靠近,可不知怎地总想多亲近郡主些。既然郡主不愿,我这就去叫丁香进来。”
他一离开,她心绪翻涌。
顾柏舟该不会当真了吧?
收拾完毕,她着一身天蓝色罗镶花边广袖袍与淡蓝高腰曳地长裙出门,下一刻撞进顾柏舟笑意盈盈的双眸。
“郡主是顶顶好看的。”
她怔忪半晌,摆摆手:“六皇子今日也不错,我们快些去向我阿娘请安,随后还得进宫一趟。”
待两人赶到正厅时,江母坐在上座,江卿时在侧边坐定。
江母虽是妇道人家,但夫君早亡,辛苦拉扯大一儿一女,有执掌中馈多年的霸气。
江晚岑与顾柏舟并排跪下,朝江母磕了个头,奉完茶。
江母唤丫鬟拿来一条腰封,将其递到顾柏舟手中,“府中无甚长物,这腰封是先祖在时赐予吾夫的,今赠予七皇子,还请笑纳。”
顾柏舟接过,垂首道:“多谢江夫…娘。”
还挺上道,适应得可真快。
江晚岑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向江母伸出双手,一副乖巧的模样:“阿娘,我的呢?”
“没有。”江母翘首望天。
“阿娘,我是您的亲女儿啊!” 江晚岑蹙眉指控。
一旁的顾柏舟将腰封递过来,试探道:“要不…”
她将腰封推过去,嘀咕:“给你的就拿着,要不然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紧接着,她起身端起一杯茶敬向江卿时:“阿兄,请喝茶。”
江卿时抿完一口后,她连忙伸手道:“阿兄,你给我什么?”
江卿时慢悠悠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本书拍在她的手上,声音清冷:“再过些时日文溯阁招生,你何时准备去文溯阁入学?”
文溯阁是晋朝国子监下辖的书院,专门招收女弟子。她阿兄是国子监史上最年轻的祭酒,由是她这个桀骜不驯的妹妹便成为建京城内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看着手中崭新的《女诫》,觉得索然无味,随手将其扔到地上,“阿兄,你也知道我最是不喜这类书。我呢,当不了满腹经纶、名满天下的才女,你和阿娘就死了这条心吧!”
江卿时和江母的脸色隐隐有晴天霹雳的征兆。
她飞速扯起还在发呆的顾柏舟往外跑,扬声道:“阿娘、阿兄,我们先行进宫问安。”
朝阳镶出东边天际一两抹绛红,用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大地,金色的脸庞吻向清醒不久的建京城,驱散黑暗,给百姓带来全新的活力。
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驶进闹市,车前横挂一面旌旗,旗面上用金线绣出一个偌大的“江”字。
车内,顾柏舟老老实实地坐在距她最远的马车角落里,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移开视线,掀开车帷看沿路风景。
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马车走走停停,旁边一些百姓的闲谈也落入她的耳朵。
“这不是长宁侯府的马车吗?”
“嘶~还真是!这锦舒郡主和七皇子也算是绝配,就是不知道这两人的孩子会是个什么脾性?”
“你想得过远了,听说七皇子虚弱至极,还不知道经不经得起锦舒郡主的一番折腾呢!”
“能经过一番折腾就够了,以后锦舒郡主的孩子定由她兄长教养,有个好兄长的利处便在此。寻常人盼不到的好命。”
流言果然把她余后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将车帷放下,回头不经意间对上顾柏舟的视线。、
那是一种被人当场抓包后欲说还休的羞涩和窘迫,其间还掺杂丝丝期冀。
他莹白的面庞上布满红霞,双手揪住衣角。
她僵硬地将目光移开,车厢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马车到皇宫朝阳门外停下,接下来入宫的路需步行。
她下马车后走得急,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
顾
柏舟脸色越发惨白,本来瘦削高挑的身子却奇异地佝偻,无处不透露出卑微。
昨日种种浮上心间,她回身走到他身旁,可没想到她走一步他也跟着后退一步。
几经折腾,她渐渐严肃:“你躲什么?”
顾柏舟的头像是要垂到地上,嗡嗡细语:“郡主先走吧,我在您身后跟着便是。”
“你走得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广清殿?”她迟疑半晌,扯起他的衣袖同他一齐走,“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我纵使名声不好,但从不亏待自家人,更不会让自家人受委屈。”
一路上,她偶尔走神会瞥见他衣袖下的那双手,手上青筋分明,细看之下食指与无名指间生有老茧。
他在宫中怕是干了不少粗活。
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她没发现将眸光放到那双手的老茧上时身旁之人眸瞳微缩。
崇明宫广清殿。
晋武帝面容灰白中带有一丝异样潮红,眼窝四周除去细纹仅余乌黑一片,想必最近愈发痴迷丹药仙术。只是浑浊的眼眸里时而露出的一丝凌厉,还能昭见其年轻时的影子。
晋武帝身旁皇后端庄肃穆地坐着,一副大国之母的风范,只是规矩得有些失真。
她跪地行礼道:“臣女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平身。锦舒,坐吧!”
她在大殿下方的黄花梨靠背椅上落座,顾柏舟还是呆呆地站在她椅子的后侧。她扯扯他的衣袖,他仍是毫无反应。
“锦舒,不必理会,他自便。”晋武帝出声,一派云淡风轻,却莫名藏着一丝嘲讽和蔑视。
江晚岑突然发觉心里有些膈应, 转念再想,这又不关她的事。
顷刻后,皇上又温声说:“锦舒,文溯阁要开始招收新一批女学生。你如今年纪也不小,该去试试!”
“皇上,我还没玩够!您也知道我一没才二无德,去了文溯阁也只有让先生们头疼的份。而且我一看到书就头疼。”她流露出一丝慵懒。
晋武帝用浑浊又犀利的目光打量她一瞬,“锦舒,你真不去?”
她颔首,撇撇嘴:“陛下,臣女不是这块料,只适合舞枪弄棒。”
皇后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侧首对着晋武帝道:“皇上,锦舒一贯喜好自由,突兀地将她放到文溯阁,恐怕她也会束手束脚不自在。依臣妾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晋武帝沉吟半晌:“锦舒,你如今在外的名声不见得好,为了长宁侯府的名声你须做出改变。你既然不愿去文溯阁,那便——”
“父皇,儿臣有话说。”
请完安,江晚岑心里窝着一团火闷闷地走出朝阳门,不顾身后亦步亦趋之人。
文溯阁她倒是去不了了,却要跟着顾柏舟去武学馆。
武学馆是晋朝培养精兵良将的武官学校,先不说规矩严苛,单说她最不想见的人就在那儿。
回程时,她对外界的事情毫无兴致,以手扶额养神。
她得想个法子不去武学馆,以免耽误正事。
“郡主,你不舒服?我给你按按。”
顾柏舟声音温和似春风拂面,与她焦躁不安的心情迥乎不同,霎时将她点燃。
她睁眼,死死盯住他:“我说过,你不必这么低声下气,懂不懂?”
吼完又觉不妥,她很多年未被人牵着情绪走,这不是个好兆头。
顾柏舟恹恹垂下头,眼眸低垂,语气卑微:“郡主是为我方才的自作主张而生气吗?”
“可郡主对我好,我自然也希望不给郡主拖后腿。这虚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可只要有办法让它多撑几秒,在郡主有危险时能保护郡主就好。”
对面的人眼中流露出的情感是那么真诚无暇,她在那双浅灰色的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些抱怨的话登时卡在嗓子里。
于是干脆再次闭目。
马车轱辘滚滚向前,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很快停驻在长宁候府门前,顾柏舟先行下车,待她下车时才发现顾柏舟一直等在车下。见她出现,他主动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的掌心也有些薄茧,手心里两条纹路从手掌的一端至另一端,成一直线横越整个手掌。
断掌手相历来被视为不祥。
她回过神,避开他的手,径直从马车上跳下,耸耸肩:“本郡主没那么娇贵,你管好自己即可。你先回府,我还有事。”
“郡主要去哪儿?”
“和你无关。”
她叫上丁香,两人直接离开府门。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严肃紧张的模样落在她眼中倒也算稀奇,她调侃道:“怎么,你是看上谁了?”
“郡主,七皇子他们一直盯着我们。”丁香又圆又大的杏仁眼满是谨慎。
“那又如何?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们可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