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苍兰状态也不好,本来刚才去夺刀的时候就扯到了右腿的伤口,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整个人像支被折断的青竹,颓唐又苍白,蜷着腰腹煮熟的红虾一般跨坐在窗台上,门外的季涵似乎是被人抱走,声音小下去。
他沉默地收回视线,扭头望了眼一窗之隔的屋外——
是一大片森林,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栋其余的建筑。
虽然不确定具体在哪个省份,但他们应当还在华国境内。
季苍兰昏迷的时间不长,闻妄不可能把他运到国外。也就是说现在他还在国家的保护范围内,“希尼柯夫”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跳下去,他现在是有机会逃走的。
季苍兰久久凝望着树桠和天空接轨连成的一道翠绿的天际线,叹了口气,淡淡出声:“你是故意的。”
闻炀谨慎小心到一枚子弹都不会留给他,那把军刀怎么可能让他拿到。
偏偏他拿到了。
这是在逼他,逼他自己选择留下,逼他自己折断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心甘情愿当一只囚鸟。
闻炀嘴里含着笑,视线直勾勾钉在他脖颈扭转,一路向上并入下颌的侧脸上,压低了嗓音,浑不在意的语气:“我被关了五年,你拿什么赔我?你的五年?十年?”
“闭嘴!”他指了个方向,低喝了一声。
季苍兰被吓了一跳,视线还没跟着看过去,闻炀就敲敲扶手,脸色陡然沉下去,冷笑一声:“都不够吧,我女儿怎么办呢?”
季苍兰抖了抖身躯,朝他低喝一声:“你违法了!你他妈的违法了你知道吗?!你的武器卖到了那些本来买不起枪械的国家和部落,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仗?你看过那些照片吗?!死的全是小孩子!他们有的还不到六岁!”
“我多少次问过你能不能别干了,我多少次说过我们一起走吧——”
“你问了,也说了。”但也仅仅局限于“问了”、“说了”。
闻炀打断了他的话,微笑了笑,没有把更直白的话说出来。
季苍兰呼了口气,再次冷静下来,快快说:“我是警察,抓你是我的职责。”
闻炀运筹帷幄,此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怀孕是Interpol想出来的办法?”
当年Interpol抓他不单单是为了把他关进去,更是想把和“希尼柯夫”有关的所有非法武器交易商都一网打尽。
这其中不仅涉及到了所谓“惩恶扬善”,内部利益也脱不了干系,上头想要挣钱,领导想要升迁,其中政治利益纠葛复杂,让他开口对于Interpol内部来说,是无法拒绝也不想放过的诱惑。
但Elie·Wen软硬不吃。
他被审讯了一年,嘴风太严,丝毫审不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Interpol又无法做到用家人这根软肋来威胁他,最终思来想去,顺着繁乱缠绕的红线找到了季苍兰,决定给Elie·Wen制造一个血缘紧密的亲人。
他或许不爱孩子的母亲,但一个身上背了三十多条控诉,即将面临终身监禁甚至死刑的人绝对会爱自己的孩子。
当年面试季苍兰的面试官就是“鸢尾花”计划的主要领导,仔仔细细让保密医生看了那份体检报告,发现他是有概率怀孕的,但是太低太低,几乎只有0.1%。
第一针促排就是他自己打的,扎在肚皮上,一天两针,一共十二天。排卵之后是破卵,每天晚上一针,再打十二天。
一个月后肚皮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还没愈合,赶在药效最佳的时候,季苍兰就被送到了暂时关押Elie的单人审讯室。
隔着单面镜,他回头望了眼玻璃里的自己,知道那面镜子后站了五六个人,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们一定要确保Elie让他怀上孩子。
那时候Elie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见过他,见到季苍兰的第一眼大概就明白了。
等脱了衣服垂眸扫到他肚皮上细小密匝的针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和他对视一眼,露出了一年来第一个笑容。
看得人身上发冷。
季苍兰把衣服脱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用尽浑身解数勾引他。
但他不知道,从一开始Elie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他也不知道,他从来不需要任何计俩,一个眼神就已经让Elie了。
那是一年里两个人待的最久的一段日子,一共七天。
房间里的通风管被吹进……的药雾,除了洗澡吃饭上个厕所,他们没有下过床。
两个月后季苍兰如期怀孕,三个月后他把一张b超的照片带给Elie,说:是个女儿。
Elie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在他脸上看了又看,最后被带走前说,英文名叫‘Echo’吧,中文名随便什么都好。
那之后如他们所料的顺利。
Elie·Wen在法庭终审的被告席位和原告上的主要证人季苍兰隔廊相望,已经隔了一条五年的长河。
Elie·Wen供出了大量相关非法武器贩卖情报,从死刑被改判为七十年有期徒刑,陪审团全票通过。
季苍兰在隔日就收到了升迁的offer,破格邀请他去CIC担任秘密间谍培训官,提供全新的身份保护。
但被他拒绝了。
那之后季苍兰就从国际刑警组织辞职,在B国的出租屋里躲了三年后,最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之后又过了几年,季苍兰才从某人嘴里听到了“Echo”的寓意——
恋恋不忘,必有回响。
对方着重强调了,是“恋”,不是“念”,随后给他讲了个西方神话的爱情故事。
·
“闻炀,”季苍兰叫了声他的名字,把眸光从窗外收回来,经过那道不可逾越的窗沿,重新回到屋内:“我是爱过你的。”
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
卧底五年,审讯一年,在相处的六年里,他对闻炀说过的中文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这是其中一句。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的。
那六年的惊心动魄、你追我逃太过激烈,有太多虚假的、真实的、浅淡的、浓烈的爱,才能撼动心房,以至于留在灵魂深处的震颤足以用一生的时间去平息。
只是他的爱太理性,克制又沉重,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只能兀自一遍又一遍加固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无数个日夜抑制住大脑的一时冲动。
六年明知没有结果的爱,五年深夜煎熬的痛苦,十一年的爱而不得。
闻炀早已化成顽疾,变成心口黏着的小小苍耳,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红肉里。
季苍兰从23岁毕业就接下第一个任务。十一年后的今天,34岁的季苍兰仍旧被23岁留下的那滴泪打湿。
以后都会好的。
以后都会好的吗?
以后都不会好了。
他以后的人生终将被笼罩在第一个任务中,被囚禁在公序良俗的谴责和铁窗之隔的爱情里,无法超脱,越挣扎陷得越深。
上帝曾言道:想拯救生命的人,必会失去生命。
季苍兰或许是拯救了不够多的生命,他没有失去生命,仅仅失去了爱情。
闻炀被关了进去,他的灵魂随之消失。
等闻炀说话的时候,他迈出去的腿已经回来,扶着墙慢吞吞朝门口走去,在门被拉开一条缝的时候,身后的人笑出了声。
季苍兰顿在原地,听到他说:“季sir演技高超,骗骗我可以,别自作多情把自己也给骗了。”
他没回头,听到身后有药片磕在盒壁的声音。侧目瞥了一眼,是一罐薄荷糖,闻炀倒了两颗出来,咀嚼了几下。
“只要我想,会有很多人上赶着来爱我,我不是非你不可,”他把人心里的现实摊开了,挑明了,化成一个个绵柔掌,打在他脸上:“只是我第一眼就有点喜欢你,所以对你有点执着,后面跟你上了几年床又被脑子骗了,觉得我或许爱你。”
“说到这个,”他似乎是随口提了一句,“我送你的戒指呢?”
“那都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清丢在哪里了。”
季苍兰在他视线中的偏转了下身影,僵持在门口,淡淡出声。声音细得像一根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也没有任何声音。
伤口的痛和快速流失的血液,让闻炀所有坦然自若和得心应手的伪装漏出一条缝,随着一字一句,那道口子扯得更大。
“不记得了?”
他捂着腹腔的伤口低低咳了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抓你?1885天里我每天都想我出来后要怎么杀了你,1885天,我想了1885种办法让你死。但是一想到我女儿又觉得你可以活着,所以那1885天的晚上,我又想了1885种办法说服自己让你活。现在你告诉我Echo死了,你儿子活得好好的,那你也别想逃。”
“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寻常,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参杂在里面,口齿清晰:“最后让你求我把你杀了。”
从知道他越狱的消息后,季苍兰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现在即便听到闻炀这么说,也只是沉默地吸了口气,他可以立刻就告诉闻炀真相,可是说了又怎么样呢?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说了也只是给了闻炀短暂的希望。
季苍兰不想看到闻炀痛苦,也不想自己痛苦,更不想季涵长大之后知道自己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父亲。
有事情存在于过去,却只能放在心里,忘不掉、又不能提。
一旦说了,就会化为洪水猛兽,迅速将他淹没。
在闻炀眼里,他的爱像一朵被包裹在七彩泡泡里的纸花,廉价又精致,华而不实,半真半假,手一伸,便能轻易戳破。
季苍兰的爱诞生在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闻炀的恨迸发于绵延不绝的爱情之下。
但倘若没有灌注真心的谎言,便不会有痛彻心扉的爱与恨。
说了能怎么样?不说又能怎么样?
爱情的谎言里没有赢家,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现在的结局。
这五年里季苍兰每时每刻都守着那个手机,生怕有任何一条消息发来,又怕永远没有消息,他太累了,也太矛盾。
“你怎么不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这样他出来的时候就会不带任何希翼,当着季苍兰的面把那个人杀了。
闻炀眼眶很红,但季苍兰看不到,他看似不在意地背过身,目光垂在地上,挺直的脊背被沉重的空气压弯了。
在过去的1885天里,季苍兰每天都在想如果再见到他应该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你好,闻炀?对不起?
但现在闻炀就坐在他身后,他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季苍兰没再留步,拉开门走出去。
门刚被合上,他再也没有力气,靠着门版缓缓滑落下去。手肘撑在膝头,掌心抵着额前,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正发着呆,从旁边的房间里就探出了个小脑袋。
季涵被人带进隔壁的房间,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胆怯地蜷了蜷小手指,目光冷不丁看到一张一个多月没见的脸,惊喜地一下长大了圆眼睛,红红的小嘴一撇,大叫着飞扑过来:“爸爸啊!”
季苍兰刚刚差点□□死,各种意义的。
两条腿还打着颤,被这头猛猪一扑,差点没撅过去,脸白了一下,立刻惊喜地回过神,张开腿把他夹进去,亲亲他肉嘟嘟的小脸蛋。
抱着软软地、不大不小地,一只扑来怀里的儿子,他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呀?”
“susu带我来的,”呱呱挂在他怀里,含混不清地憨声说:“窝好,想你呀!”
“爸爸也好想你,”他捏了捏呱呱软绵绵的脸颊肉,又问:“奶奶呢?”
“奶奶不见了,”呱呱小嘴立刻一撇,眼睛被水花糊成两团毛线,也不大声,很小声地流眼泪,看起来好可怜,又好笑,“奶奶不见了,爸爸不见了……”
呱呱把胖脸埋在他颈窝里委屈的流眼泪。
季苍兰重新站起身,哄着怀里脸颊哭得一鼓一鼓的小煤气罐。再不哄就要炸了,柔声细语地说:“爸爸在这里,奶奶也没事的。”
说完抬头就扫到一个路过的保镖,冷着脸把人叫住,指指房间,说:“找个医生来。”
保镖听到他的话脸色倏地一变,按了耳机让人叫来医生就立刻打开门冲进房间。
季苍兰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有几个人冲进去,一阵兵荒马乱的间隙中,隐约听到了闻炀的低喝,听得非常断续,仅有几句清晰的话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我相信他!”
“别说话,太吵了,这里太吵了。”
“他没有骗我,你们都是骗子!”
但很快房间里就安静下来,他皱了下眉,哄着季涵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