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冗长且充满诱惑的卧底生活让少数人身心受到极为严重的影响。
在任务开展到第一年末的时候,就有人在中途差点被影响到反水,当时任务几近迫停,季苍兰就是那时候加入卧底的。
自从Elie·Wen被关进去后,十一个特工恢复了正常生活,大多数人选择就职于全球各大情报局或继续在国际刑警组织大展宏图。只有三个人上交了辞呈,先后伪装了身份回到祖国生活。
除了紧急情况与突发意外,当一个机密任务结束后,仍在情报机构工作的人是不允许和已经恢复了普通人身份的前特工私下联系的。
Saffron属于前者,季苍兰属于后者。
除了五年前在医院短暂的一面之缘,他们这些年再也没联系过对方。
但除去前同事之外,他们还有另一层关系。在季苍兰选择递交辞呈的那天,同样签署了另一份线人协议。
一旦意外发生,协议即刻生效。
意外指得就是此时。
Elie当年被判了七十年有期徒刑,他被关进去的那年28岁,相当于就是死刑。如此漫长的期限里一定会发生各种变动,但他们都没想到意外会来的如此快。
“他假释的消息为什么不跟我说?”季苍兰单刀直入。
听到他这么说,电话那头先是一静,随后脚步跟着移了几步,似乎是单独进了某个房间,背景安静下来。
Saffron说:“他逃跑后局里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也做了相应措施。Interpol(国际刑警)已经发布了全球通缉令,但是他的所有手续已经移交给了沙方。”
季苍兰心里有数了,下意识捏紧了手机,抿平嘴角,问:“重新抓住他的机会大吗?”
对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Saffron才继续道:“你知道的,当年抓他就是因为他风头太盛,动静又大,挡了一些人的路,但国际上的军火形势一直在变。现在六年过去,世界都发生了很大变革,风风向也变了。”
他脸色一沉,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Elie在暗中和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换,被协议释放了。
季苍兰心有点沉,齿尖细细磨着下唇开始想办法。
“沙方这么快能拿到引渡权不是没有原因的——”
季苍兰直接打断他的官腔,言简意赅:“是谁?”
即便是卧底特工,在这件事的参与权限也并不多,在当年他们没一个人清楚这个凭空出现的Elie·Wen背后究竟站着哪方势力。
Saffron更加简明扼要:“Шиников.”
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家族,一个地位难以撼动的军火生产世家,Шиников的产业并不局限于军工领域,几乎可以说遍地开花。
在华国境内都有他们涉猎的资本集团,总部就在申市市中心挺立,是一家名为文生的七星级酒店。
季苍兰表情变得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年是我把他抓进去的,他一定会来找我的,要是我——”
他声音有些发哑,垂眸对上黑潼潼的大眼睛,话还没说完就顿住,掌心在儿子婴儿肥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轻声说:“呱呱,你先去那边玩。”
“爸爸,”季涵敏锐地回握住他的手,大眼睛里酿起水光,小鼻子紧紧皱着,小声又谨慎地问:“你又要走了吗?”
“没有,”季苍兰半蹲在他眼前,和季涵面对面,温和地勾起唇:“爸爸打完电话就来陪你。”
季涵应了声“好”,慢慢迈着小腿朝场地里走过去,但似乎还是不放心,走三步回一步,小脑袋歪在他这边,没看路,一头撞上软胶垫缠裹的柱子上,“嗷”地一声倒进球池里。
他也不担心,在后面看得好笑,低低笑了一声,就听到Saffron问:“你儿子?我当时还抱过他呢。”
“嗯。”他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Saffron想到五年前在医院看到他浑身是血,抱着刚出生的小孩的样子,又想到他儿子刚刚出世就失去了母亲,而季苍兰本人失去了妻子,成了鰥夫,就忍不住感叹了几声,说:“太不容易了。”
季苍兰视线放在呱呱身上,把话题引回去:“要是我死了,你一定要保住我儿子。”
听到他这么说,Saffron倒也没有多伤感,他们早已经把生死置身事外,反而笑起来,说他多想了:“Elie不会杀小孩的,你忘了吗?“希尼柯夫”不碰人口贩卖、不碰毒、不杀未成年。”
“不一样的。”
季苍兰望着呱呱玩出薄汗的脸颊,有些失神。
“嗯?”
Saffron有点不解。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Elie当年有个女儿是我在照顾,现在已经不在了。”
当年让季苍兰怀孕计划的加密程度甚至比他们的身份还要再高一级。
Saffron根本不知道Elie有一个女儿,更不会知道会是他怀的。
当然,至少是在外人眼里的“不知道”。
“什么?”Saffron吃了一惊,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皱起眉来:“什么叫不在了?”
季苍兰说得很艰难:“是我的问题……”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死了多久了?!”
“五年。”
“我真是操了你十八代祖宗!”Saffron用为数不多会说的中文“感谢”他这份“大礼”,一边重重拍着桌子,一边继续骂起来。
他不吭声了。
Saffron还在骂人,最后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显然是被他瞒了五年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去联系相应部门想办法补救。
电话刚挂,季苍兰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笔,脚尖还原了刚才电话里砸桌子的节奏,快速写下了一串数字。
见他挂了电话,脸色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呱呱又翘着圆屁股跑过来,钻进腿缝里,季苍兰配合着弯腰抵住他的额头。
呱呱的小胳膊圈住他脖颈,身上还散着隐约的奶气,鼓起脸颊:“爸爸,你不开心吗?”
季苍兰温声答:“爸爸没有不开心,爸爸只是有点累。”
呱呱立刻抓住他的大手,手指圈住比自己的胖手指长了很多的手指,用力捏住,要拉他起来:“爸爸我们回家睡觉吧,我想你给我讲故事。”
他笑起来,问:“你想听什么故事?钢铁侠大战奥特曼?还是白雪公主复仇记?爸爸又想出一个新故事,叫灰姑娘创业史,你想不想听?”
季涵小朋友被这种乱七八糟的改编童话“荼毒”了四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反而兴致昂扬地小鸡啄米,大眼睛亮油油望着他。
季苍兰想了想,还是叮嘱道:“如果有人来问你几岁了——”
“我四岁了!”季涵鼓了鼓软肚皮,伸了四根手指在他脸前。
季苍兰笑起来,说他好乖,又问他要不要抱。季涵乖乖摇头,说:“爸爸好累了,不要抱抱。”
“怎么会?”季苍兰看着细胳膊细腿儿,但稍一用力就能显出薄薄一层肌肉,单臂把四十几斤的猪崽抱在怀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悄悄告诉你个秘密,爸爸有钢铁侠之心。”
呱呱在他怀里被逗得咯咯直笑,父子二人一路打闹出去。
上车的时候小朋友就累趴了,趴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季苍兰悄声问:“呱呱上学校辛苦吗?会不会累?”
季涵蹭着脸颊肉小幅度地摇头,眼皮耷拉下来,呼呼睡了过去。
他轻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脸。
季涵学说话早,走路也很早,三岁的时候被诊断为了gifted kid,智力过于早熟导致情绪高度敏感,在幼儿园察觉到自己难以融入同龄小朋友,无法适应,在后期有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都拒绝与外界沟通,慢慢配合医生才渐渐恢复过来。
现在五岁就上了一年级,其实是很辛苦的。
但是季苍兰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保护儿子不被Elie的残余部下发现,不得不在他三岁的时候回国,尽可能伪装起来。
季涵高度敏感,很多小情绪都被藏起来,憋在心里,变得超出年龄的懂事。
现在面对着睡熟的儿子,想到自己刚才的承诺,他像是陷入了死局,在泥潭里越走越深。
·
季苍兰在地图上搜索到一个临近的电话亭,把车停在路边,抱着睡熟后,软趴趴的儿子,投了币拨通了本子上记下的电话。
“我只有两分钟的时间,”Saffron的声音重新响起,很肯定的语气:“办公室的电话有录音没法跟你直说。”
“他假释的消息局里指明了不让告诉你,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段时间查的时候发现Elie在狱中的很多文件记录对我都是完全保密的。”
“但是我这几年一直和Germanic还有Cosmos在一起,他们不会不知道,”季苍兰单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握着听筒:“他们两个有问题。”
Saffron顿了下,问:“那季涵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季苍兰答:“只有一点,我带季涵回国的时候他已经三岁了,我对所有人都报小了一岁。”
“那就好,”Saffron说,“之后你有事情找我的话,还是打这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敲门声,他急匆匆地说了句“你要小心”就挂了电话。
季苍兰看着呱呱睡熟的脸蛋,挣扎了几秒,还是把车开到邻区某小区楼下,打了电话叫张妈下楼。
张妈先前是Elie庄园里的卧底厨娘,是个早早出国的华裔。
她回国后举目无亲,认了共同回国的季苍兰做干儿子,季涵成了她的孙子,季苍兰承诺了以后帮她赡养。
今天的那个警戒让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看到季苍兰的时候,她就领会到了季苍兰带着再也不会见面的决心。
张妈心有些虚,哆嗦了下唇,叫他:“苍兰。”
季涵还在季苍兰怀里,袋鼠熊一样紧紧扒拉着,生怕他走。
他垂眸在儿子脸上久久凝视着,秾黑的睫毛随着眼皮轻颤,最后还是把季涵放进张妈怀里。
这个过程里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启动车子,透过车窗降下的缝隙,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小声嘱咐:“呱呱拜托给您了,不用再提起我,以后他长大了……”
水意蔓在眼里,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若无其事又云淡风轻地说:“忘了,就忘了吧。”
“你放心,”张妈像他保证,“我不会让孩子出事的。”
车窗缓缓划起,车里下起了雨。
季苍兰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把孩子交出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他现在必须靠自己,季涵只有他,而追捕他们的狼已经跑到了身后,眈眈而视。
季苍兰只能赌一次,如果张妈没有被策反,皆大欢喜;如果他赌输了,在Elie亲自上门来找他前,季涵也不会被苛待。
但这样也就意味着他把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亲手送给了Elie。
·
在那之后,他没有离开过家,靠着储存干粮等了整整一个月。
等待是最磨人的,不知道危险何时便悄然而至。
门铃再次响起是某个清晨。
季苍兰正对着大门,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门铃的瞬间睁开了眼。
桌上的枪被人轻缓拿起,拇指一抬关了安全锁,食指握上扳机去门口应门。
话机点开,是快递:“先生,有您的同城速递。”
他隔着视讯的黑白屏幕确认了对方真的是快递员,才开了门,虚掩上身后的门出去签收。
送来的是一个足有一臂长的盒子,很轻,晃了晃里面也没什么响动。
季苍兰蹙起眉在门外打开,看清的瞬间,眼瞳蓦地一紧,呼吸滞住。
盒子里是三朵花——
三朵拦梗折断的白色小苍兰。
他来了。
他来了……
合了盒子,他就立刻回到屋里,重新锁上房门。
心脏止不住地跃动,隔着一层薄薄的胸腔与皮囊,血液在微凉的皮肤下翻滚,叫嚣着,又紧张着。
季苍兰努力平复了心情把盒子拿到书房去,想和过去的东西放在一起。
脚步刚迈进去,手臂的肌肉记忆就立刻被唤醒,顷刻抬起来,想都没想扣动扳机。
枪上装了消音器,屋里只有一声轻“噗”。
紧接着就是子弹穿透皮肉,划破肌肉层“嘶啦”的细响。
闻炀在他进来前就等在了书房里,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现在左肩被子弹穿透,甚至没有因痛而闷哼。
“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书,在下一次射击前抬起了手里的枪。
他的枪是没有装消音器的,“嘭!”地一声宛如烟火般绽放出纷繁的火光。
墙壁、地面都好像随着震动了几下。
子弹直接穿过季苍兰右腿,他咬紧牙顾不上疼,手里快速开枪。
但对面下一发子弹来的更快,也更准。
直击他持枪的右手。
“当啷——”
子弹穿透手臂的瞬间就没了力气,枪被震落在地上。
闻炀收起枪,朝他走过来,脚步停在眼下时落下帷幕。
单手碰上季苍兰细瘦的脸畔,勾唇笑了,问:“知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过了多久吗?”
季苍兰咬着牙,狠狠瞪着他。
在Elie·Wen各地辗转审讯的一年里,为了保证顺利,季苍兰一直会保持一定的频率去探监。
答案应该是五年。
季苍兰动了动唇,唾沫吐在他脸上。
闻炀眼皮都没眨一下,微弓下脖颈,凑到了他身边,黑色的隐形眼镜覆盖着幽绿的眼瞳,要显得更加幽深难测,像条逃不脱的蛇。
薄唇轻翕,一字一句地说:“1885天零——”
他话音顿了下,抬手瞥了眼腕表,笑起来:“13个小时。”
季苍兰下意识想躲开,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脚无力,视线开始模糊,肌肉不受控制了。
视野继续倾倒,在面门撞上地面的瞬间被人接住。
等他猛地惊醒的时候,是在一张床上,房间是黑的.
“呃……呃ni……”
季苍兰被打了镇定剂,身体控制肌肉的能力被麻痹,努力说话也只能发出零星的字音。
“醒了?”
熟悉的声音含着笑,但不是真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