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苍兰收到消息的十分钟前还在卖瓜。
八月下午,正是热的时候,半空腾着无数团扭曲的气,城管都怏怏皱起脸,象征性朝沿路的小贩们挥了挥手,就一屁股坐在某个摊头的小凳子上,朝树下坐着的老板说:“切块儿尝尝。”
他们这里是郊区,绿化比不上市中心,方圆“十里”就这么一颗大槐树,被这车西瓜霸占。
树下的破躺椅上半睡着个人,报纸盖在脸上,穿着白背心黑短裤,翘着二郎腿,在树荫下露出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在阳光下透着韧色的白。
“好——哈啊——”
报纸窸窣一抖,被人从脸上拿下来,季苍兰打了个哈欠,坐进阳光里,露出了个耷拉着的脑袋,垂了下巴躲太阳,给他切西瓜。
眼睛很漂亮,但不聚光,没什么精神,白白的脸上有两颗黑痣。一颗在左眼眼尾,一颗在右脸的脸颊上,在此刻变得更加夺目,淡化了那张漂亮到有些女相的脸带来的冲击。
他这边背靠大树好乘凉,隔壁就是翻斗花园小学,大热天切一排西瓜摆在前面,凉丝丝、甜滋滋的瓜味烘出去,生意自然就上门了。
城管吃口瓜的功夫就来了不少接孩子的老头老太太趁这个功夫挑西瓜。
有个老太太站在城管的小板凳旁边,对着几个西瓜瞎嘀咕,“这瓜没熟”、“这瓜熟了”、“哎呀!这瓜熟过头了”。
季苍兰也不管,收完钱就又躺会自己的老头升天椅上,打着哈欠扇着风。
城管咽下最后一一口瓜,老太太还没挑完,城管都听烦了,皱起眉问她:“买不买啊到底——”
话音还没落地,就震天响起了铃。
是翻斗花园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放学了。
所有人跟着回头看,季苍兰也不例外,慢悠悠转着脑袋,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看过去。
不出十分钟,两“行”小萝卜头就手牵着手,跟着老师走了出来。
瓜摊就在他们队伍停下的地方。
老太太是来接孙子的,打眼就望见了一颗白蓬蓬的萝卜头,萝卜头显然也看到了她,黑潼潼的大眼睛嘭地一亮,糯白的小脸儿上挤成朵花,朝她摇手摇地像狗摇尾巴。
季苍兰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很快忍住,和老太太搭话:“来接孙子?”
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听到他这么问,缓声应:“是,我孙子昨天晚上就说想吃西瓜。”
他目光又移到矮圆矮圆的小孩儿身上去,脸颊圆鼓鼓的,像个西瓜,眼睛在阳光下深得发绿,和西瓜皮的绿色融为一体,头上也盖了个西瓜。
季苍兰挑了下眉,打趣道:“买,我给挑个最大、最甜的。”
闲聊了两句,老师那边就吹了解散哨。
“小西瓜”眼看着就朝瓜摊这边咕噜咕噜滚过来。
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脖子却快扭到身后去,直愣愣盯着满摊儿的西瓜,馋的要流口水。
季苍兰被他逗笑,手起刀落就切了块儿红彤彤的瓜瓤,不带一颗籽儿,勾着唇一笑,递给他,温声说:“我请你吃西瓜,你要叫我什么?”
“爸爸!”
“小西瓜”叫的老大一声。
老太太吓得连忙捂住嘴,说他:“小孩子又乱叫。”
季苍兰哈哈大笑起来,把西瓜喂进他嘴里,竖起拇指直夸:“小家伙挺上道。”
城管顺势又捏起一牙瓜,跟着看热闹。
“小西瓜”吃完了西瓜,牵着奶奶的手站在瓜摊前,有样学样地用短胖的小手指反叩着瓜。
“咚咚咚。”
这个瓜不错。
“铛铛铛。”
那个瓜也不错。
季苍兰觉得好玩儿,蹲到他身边去,问他:“你喜欢哪个?”
“小西瓜”不好意思地抿了抿粉嘴巴,脸颊肉一弹,撒开奶奶的手,掩在他耳边,小声说悄悄话。
他痒得笑起来,学着孩子的小动作和他互相说起小话。
老太太也不急着回家,提着书包在一边看他们玩起来。
正玩儿着,裤兜里的手机忽地震动起来,季苍兰笑颜陡然消失,几乎是瞬间眼神就沉了下去,先是朝摊头放着的手机扫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脸色变得更沉。
手机的震动声很大,不止他一台,是三台手机都在震。
城管吃瓜的动作顿住,老太太看着孙子和善的笑意也一僵。
是城管先掏出的手机。
他只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瓜皮就被握碎了。
老太太紧随其后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掏出手机,眼瞳蓦地瞪大。
季苍兰是最后看手机的人,他在拿纸给“小西瓜”擦嘴,擦得异常得慢,捏着纸的指尖颤了颤,终于垂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现在已经很少看到有人用老式诺基亚一样的按键手机了。
信息的动画跳跃了短短三秒,漫长得像过完了一生。
号码未知,探出来一个单词,一个俄语——
Ирис
中文的意思是:鸢尾花。
“回家,”季苍兰立刻站起身,把手机揣进口袋里,一把把孩子推给老太太,沉着脸:“要下雨了,快带您孙子回家吧。”
一边说着,就赶走了几个正要来挑西瓜的客人,开始收拾瓜摊儿。
老太太把孩子牵得死紧,脸色肃穆,垂下头,步子走得出奇快。
这头,城管牵强笑起来,和他开玩笑:“这么神叨啊?”
季苍兰笑笑,说:“累了,瓜这辈子都卖不完了,回家睡觉去。”
城管跟他抬了下手,戴上自己的帽子,继续朝前面去懒洋洋赶人了。
没出五分钟,他就骑上了自己的电三轮,驮着大半车的西瓜朝小路驶去。
刚绕过大路,瓜车就停在了无人的树荫下。
季苍兰捏出裤兜里的按键手机,指尖抖了抖,播出了个电话。
在拨号要响第三声的时候,电话被人接通了。
“什么意思?”他先发制人。
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忖用词,先是叫了声他的名字:“Freesia.”
听到这个名字,季苍兰冷不丁抖了一下,唇瓣张合了一下,还未出声,就听到那头继续说:“他越狱了。”
“他被关在伏隆特,怎么可能现在逃出来?”
“沙方申请到了引渡权要假释他,今天他本来要被送到千顶城去的,路上出了意外。”
季苍兰瞬间陷入沉默,静了几秒,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反问:“假释?”
“对,一个月前就决定了,”电话那头的人说,“具体情况我会让Saffron跟你说明。”
“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哪个国家?”季苍兰向她确认。
当年“鸢尾花”计划的接线员说:“F国。”
他算了算时间,飞过来最快要一天的时间,面色沉了下去。
电话那头说完明天会安排人和他接头就挂了电话。
季苍兰锁了车,迈着长腿几步隐入了前面矮破的单元楼。
他家在六楼,居民楼的顶层,没有电梯,全靠爬。
即便还有至少一天的时间,但他还是不敢松懈。
两分钟后脚步就踏上了六层的地面,软绵的小腿肌肉倏地绷紧,动作轻到几乎听不见声音。
小区左右有两户人家,左边是季苍兰的家,右边也是,墙壁在里侧打通,成了一套平层。
左右两户墙边都挂有奶箱,每天都有人送奶。
只送左边。
右边是空的,其实也不尽然。
季苍兰放轻了动作,警惕地望了眼楼梯下方,从右侧的奶箱里拿出了把枪,关了安全锁,死死握在右手,左手拿出钥匙开了门。
吱呀——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