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姀紧张得冷汗涔涔,身前的声响却忽地停了。
只一瞬间,脑子里有种恢复通电的顺畅感。身体四肢也有了知觉,当即脚底抹油,惨叫一声后跑开。
“啊——”
“喂。”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处。刚跑出数米的姜姀紧急刹车猛地停住。
不是野兽,是人?
向声音的来处望去,伴随着踩过枯叶的沙沙脆响,有人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身影。
姜姀将火把举高些,借火光打量着眼前人。
来人五十岁光景,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嵌着道寸长的疮疤。火光映衬下,头上的银丝呈现出晃眼的花白色。身上的衣料是麻布材质,胸前斜襟一块杂色兽皮,腰上别着箭筒,萝卜样的裤腿下踩一双指尖破口的草鞋。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跑到深山里,还点着火把,是生怕兽群不知道你在这吗?”
姜姀闻言,赶紧踩灭烧了一半的枯枝。视野暗下来,又身在雾里,没了火把的炙烤,只觉到处都氤氲着水汽。
来人像是知道她不适应,把藏在背后的弓递到她手边:“牵住,我带你下山。”
姜姀没有立时伸手:“阿叔,我们今日刚搬到山腰的草房。您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家吗?”
男人狐疑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搬到草房?薛老汉的那间?那个老鳏夫的?”
“对,就是那间。”姜姀犹豫了下,为她母女二人的安全着想,没说其他,“今日我们一家子搬得匆忙,想煮吃东西,却发现没有盐。总记得往山上走走还有一处人家,所以来找找想借点盐回去。”
“呵。”男人冷嗤一声,“你家的男人这般不中用,让你一个弱女子摸黑上山借盐。”
姜姀不置可否地笑笑。
“可惜你走错了路。我家离那草屋不远,你要知道近道,走个半刻钟就能到。”他把手里的弓又往她手边一送,“走吧。我带你去取盐。”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面前的男人瞧起来还格外凶神恶煞,说不慌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伸手握住弓的一头,总得先从雾里出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跑也不迟。再不济点,横竖都是死,死在人手里,总比死在野兽嘴下稍显体面些。
黑灯瞎火的,姜姀夜视不好,走起路来磕磕绊绊。
一开始,领头的男人走得还挺快。走着走着,渐渐变了步调。姜姀油然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人似乎是在刻意迁就她的步子。
左、右、左、右。
她细细数了,不是错觉。两个人步调一致,所以后面那段路程走得比开始那段平稳很多。
而且每到可能绊脚的地方,男人的步子都会稍微顿一顿。这样即便他不言语,姜姀也能立马注意到脚边的障碍,随后顺利避开。
浓雾渐稀,一路上走得没什么波折。只是她这趟迷路绕得真是够远的。如果没有人带路,还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出那片雾林。
整段路程颇费了些时间。行至开阔处,男人在前头停住:“到了。”
月光笼罩下,眼前是一间茅草小屋。屋前用树干和竹枝围出小院。院内最显眼处站着一口水缸,墙角堆着码成一摞的稻草和劈开的木柴。屋檐下放着石磨,石磨旁立一柄虎叉和笤帚,顶上横戳一支长竹竿,上面有两件衣裤在晾。
屋里没有灯火,男人喊声过后,才燃起微弱光亮。
这个朝代的蜡烛一支要百来文,日常点油灯也是笔很大的开销。所以为了节约开支,村子里的农户一般天黑了就早早入睡。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擎着油灯迎出来的女人瞧着和男人差不多年纪,面上略丰腴些,一身朴素的麻衣装束,不过没有襟兽皮,而是在肩上披了条坎肩。
“小点声,娇娇睡了。”她打量了姜姀一眼,“方才在山里做肉靶子的就是你吧?”
姜姀有些难为情。她只在电视里目睹过古代生活。那些侠客义士夜里走山路都点火把。
仔细想想,的确未曾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独自一人冒大胆在山里携火赶路。所以一时间忘了,火把照明的同时,也让自己成为了漆黑山林里最显眼的活靶。
“是我。要不是有阿叔相救,我现在可能已经在山里喂狼了。”
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不带半点虚假。尤其是这一路下来,男人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虽然长相和语气都凶了些,但心细如发,不像个恶人。
“方才我就瞧着,有火光往山林深处越走越远,恐怕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往那头跑了。就赶紧让老头子追过去,还好赶上了。”
男人在旁附和:“那头是瘴气林,我追上你的那个位置,已经擦着林子的边缘。再晚一步,想给你收尸都没法。”
姜姀后知后觉,她才刚活过来一天,一晚上竟已在死亡禁区上蹦跶了两次。而今只觉方才满腹狐疑的自己过分狭隘,竟把救命恩人往歪处想了。
她微微欠身,谢过这对夫妇:“不知阿叔阿婶怎么称呼?”
男人视线闪躲,没说话。
一旁他的妻子伸手攘了他一把,又扭头面向姜姀,笑盈盈道:“我男人姓沈,是这山里的猎户。你唤他沈叔,唤我兰英婶就好。小娘子你又是为何进山?这大晚上的,总不能是出来玩的罢?”
姜姀这回没再隐瞒,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把从山腰出发借盐迷路的事都说了:“家里还有孩子饿着肚子在等,我得抓紧回去。”
一听有孩子,兰英婶的笑意更藏不住了。笑着拉过手请她进屋,道:“既是邻居,以后便少不得来往。你需要多少?盐罐子在灶房,你要多少就自己取。”
姜姀从背篓里拿出来一个竹筒,兰英婶皱着眉瞄了眼:“竹筒存不住盐,浸了水汽是要化的。我这里有闲置的陶釜给你带一只回去,日后你用完了再还就是。”
拍了拍她的手,兰英婶向碗柜走去。才拉开柜门,不料手下一不留神,碰落了一只碗。
陶碗落地清脆,万幸并没有放在碗柜的最高层。捡起来瞅瞅,只缺了个角。
兰英婶正吁一口气,忽地听见里屋传出哇哇哭声。看了姜姀一眼,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歉:“真不好意思,娃儿哭了,我得去哄哄。”
颔首轻笑后,她急匆匆地绕到帘子后。
姜姀正欲自己动手,斜眼瞥见沈猎户也从门外匆匆进来,面上一副愁云不散的模样。心里还纳闷了阵,哄个娃娃的事,怎么这二人闹得这般紧张兮兮的。
时间渐渐过去,娃娃的哭声半点不带歇的。反倒一阵阵哭得声嘶力竭,喉头像揉了砂纸,听着愈发凄厉。
猎户来回几趟,又是拿拨浪鼓摇,又是讲笑话逗,里头哭泣的孩子始终不得消停。
姜姀捧着盛好盐的陶釜,心里惦记小果还饿着肚子。但看里头这情形焦灼得很,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样的情形又僵持过片刻。等沈猎户再出来时,里头的哭声已经停了。
只见他满额大汗,面上的疲色与先前比之更盛。两颊上的皮肉松垂下来,整个人看起来丧气得很。
意识到姜姀还在,他收敛了神色,道:“我送你回去。”
姜姀低声说“好”,又朝帘子方向张望了一眼,“兰英婶陪孩子睡呢。”
沈猎户不吭声,只指了指门外。
姜姀识相地离开。阖上门,沈猎户才道:“以后盐也不需要还了。”
“罐子呢?”姜姀有点摸不清状况,以为对方是怕麻烦,才刻意说的这个,“兰英婶不是说了嘛,咱们两家既是邻居,以后肯定少不了接触。就几步路的事,到时候我把罐子洗洗,装上新盐还来,不麻烦的。”
“不用,没这个必要。”沈猎户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院门处停下脚,却没有回头,只背对着,“以后我们两家没必要再来往。你就当没见过我们一家老小,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在后头追着的姜姀愈发一脸莫名。她不记得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冒犯的事。还是说,这人就是单纯地不讲情面,说翻脸就翻脸。
可内心又觉得,他们两夫妇不是这般翻脸不认人的性子。尤其是兰英婶,方才她来时还是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儿,只不过是被孩子绊住脚,所以不能出来送送。这点她自然理解。
她虽然没带过孩子,却也着实知道这种半大不大的娃娃,尤以这种爱哭闹的最难带。若不是沈猎户非要与她割开距离,日后让两个孩子一起玩耍也未尝不可。
不过既然别人这么说了,那她自然尊重他人的想法。不愿接触就不接触罢,她原本也没想着在山里头窝着还能碰上个邻居。
在沈猎户的带领下,姜姀很快见到山腰的草屋。两家确实离得很近,只是他所说的近道,因为常年没有人行走,看起来杂草丛生,灌木丛都长至齐腰。
最后一段路沈猎户没有继续走,挥挥手,让她自个儿回去。
小果听见脚步声,从门边探出个小小的脑袋。见姜姀回来,眼睛倏地瞪大了,雀跃着跑出草屋:“娘,你可回来了。”
“让你等着急了。”姜姀搂了搂小果,再回头时候,沈猎户已经不见了。
她没有再执着于还盐的事,毕竟眼下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