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吃晡食的时间。
姜姀这日做了豆米粥和油焖茄子。沈猎户剩下的那块酱油鸡,她打算趁这会儿给两人分食了。
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她烦躁地挥手打散。这样好的东西,怎么能分那王八蛋吃呢。
但转念一想,又觉着救都救回来了,总不能真叫人家在这家里活活饿死。活着时候就这样脑子犯抽的人,万一死在这儿,那不得怨气冲天。
这般想着,她站在门外,叩了两声门:“喂,吃吗?”
男人闻着四下里飘荡的米香和肉香,咽了口口水,撇过头去:“不吃,让我去死就好。”
姜姀噔噔噔地走开。
不是,这人有病吧。她上辈子死前也没造孽啊,怎么让她碰上这么个货色。
得,不吃就不吃,谁还央着他吃呢。
喊来小果帮忙,两个人端着碗盘,在屋内席地而坐。
两个小碗里盛着稠稠的豆米粥。另外的盘子里,一个装着油焖茄子,用的是五花肉煸出来的荤油,上面盖几片煎得焦黄的脆肉。
酱油鸡恰好余下鸡腿部分。放陶釜里热过,表皮上滋滋冒油,隔着黄昏的日头看起来亮晶晶的。
她特意把这些吃食放在那人躺着的竹排边,让他光能闻见看见,却够不着也吃不到。
对了,还剩下半碗羊乳呢,也不能落下。陶釜里还余下大半热水,她隔碗温了,同样摆在屋内。
今儿个吃得那叫一个丰盛。
小果看这又是碗又是盘的,馋得眼睛都直了。
平日里哪有这样,尤其是晡食这顿。他娘亲总说要吃得清淡些。
其实她也懂。那时家里没肉没油,就算想吃个荤腥也难实现。今日倒是托沈阿公和那位叔叔的福。
一个帮着家里添粮食补肉。另外一个就负责激怒向来好脾气的她娘,白白便宜了她这个捡现成的。
不过她娘亲面上瞧着也不像生气的样子,至少不像午后那样满脸怒意,看起来反倒还有些小窃喜。
姜姀盘腿坐着,一手端着热羊乳,一手举着油鸡腿,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偷偷瞄去,男人双目紧闭,腮帮子鼓动,躺在竹排上,胸前剧烈地起伏着。
虽不知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自早晨喂过米糊和水后就再未有摄入,眼下必定饥肠辘辘。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罢。
不是要绝食么。有些苦总得让这种富贵人家出来的先受受,才能知道人活着还能吃饭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她二人在屋里大快朵颐。那好些的吃食,愣是吃得一干二净,连碗底的汤汁舔干净。
床上的男人几次掀开眼皮偷看,直到听见收拾碗筷的声音,一颗心才彻底凉透下来。
姜姀走到溪边刷碗,顺道收起鱼篓。整日下来,又是大丰收。
午后她已经把竹筛子做好。两日收获的鱼儿放上去,正好占了满面。
不仅如此,计划里的竹筐盖也已完工。
置物架就麻烦些,做一半放着,再没折腾的力气。尤其是凿洞这道工序,让她体验到好比钻木取火的艰辛。
自那人醒后,她一直噼里啪啦地忙个没停。干活么,闹出点动静很正常,只是恰好打扰了那人休息。
她把竹筛子收进来,把晒好的茅草压实,用藤条捆了同样放在屋檐下。
心想着,那人睡了那么长时间,想必一定精神抖擞。也是为他着想,怕他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才在白日里磨一磨他的精力。
不是故意。绝对,不,是故意。
这夜,小果老早就进入梦乡。
姜姀却没有丝毫睡意。因为她发觉屋里讨人厌的那位一直没睡。
他的呼吸时重时轻,时而紧促时而平缓,完完全全不是一个睡着的人应该有的节律。
大老爷们睡不着怎么办,多半是饿的。
可她的失眠却不是因为这个。前两日她还能把躺着的这位当成木偶人。如今人家醒了,有手有脚能说会道,再要欺骗自己,可就做不到了。
实在躺得难受,她爬起身瞅了瞅。
月光透过窗纸,薄薄地笼罩在那人棱角有致的面颊上。他一双狭长上扬的眼睛大睁着,宽大的手掌包住竹排的一头,时不时地用掌心摩挲,发出不易察觉的沙沙声响。
姜姀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朦胧中只见他掌心用力,似乎是想撑着自己从竹排上坐起来。
但碍于身上实在痛得厉害,几次尝试,都未能挪动寸余。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怕不是内急了吧。
接触下来,从他寥寥几句言语中就能断出,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不可能容忍自己穿着开裆裤就地解决在屋里。
姜姀轻声地咳嗽了一声。那人倒头装睡,手指垂挂在地上,合上双眼仿佛先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夜晚时分的人心总是柔软。白日里闹过一通,发泄过,她气也消了。况且总不能任凭他清醒后还把草屋当茅房。他肯拉,她还不肯收拾呢。
翻了个身,她离开草席,蹲到那人跟前,小声说道:“我知道你醒着。睁眼。”
那人起初还拗了会儿,但明显察觉到面上落下的目光毒辣,后脖颈一凉,听话地把眼睛睁开了。
“想方便吗?”
他支支吾吾地看了她一眼:“嗯……”
姜姀问道:“如果我扶你的话,能起得来吗?”
“不知道。”他声音很沉,始终埋着头,试图把自己的双眼藏在身上盖着的旧衣下面。
“那我试试,你身上别使劲儿。疼的话跟我说。不过别太大声,孩子还睡着呢。”
那人又轻嗯了声。
姜姀得到回应,从地上站起身。她绕到男人身后,双手架住他的肩头,像铲车那样把他朝斜向上的方向铲了一通。
男人牙关咬紧,发出一声闷哼:“没事,你继续。”
这时候的后背与竹排间已经现出了空隙。她把双手插进去,托起他的后背,将他的上半身从竹排上带起来。
男人浑身颤抖着。应该很疼,但他只抽气,却不吭声。
上半身已经坐起,他试图挪动着自己的下半身。被夹板夹着的那条腿完全使不上劲,好在另一条腿还行。
姜姀半蹲下身给他作支点,费了老大劲,终于把人从竹排上架起来。
转过身,她没有低头,让他尽力维持住一手搭在她肩头的姿势。她把原本盖在他身上的旧衣替他扎在腰间,算是帮他挽救一下身为男人的脸面。
男人的身体僵住。他的呼吸很急促。
姜姀觉得不只是因为疼,还出于害臊得厉害。她仅仅是贴近,就能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可他现在明明已经退烧了。
两人一寸寸地向屋外挪动。
好不容易来到屋外,他靠在墙边,发现更大的问题浮现出来。
先前绑在他腰上的遮羞布挡住了方便用的闸口。他忍着疼把姜姀支开,伸手解开那块布。想脱裤子,却弯不下身。
久未听见声音的姜姀凑近过来:“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咬着牙,声音疼得发颤。
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姜姀道:“那个拿出来就行。你忘了,裤子是处理过的。”
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人语气变得急厉起来:“你走远点。”
姜姀一直走到溪边,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扔到溪里,咚的一声:“够远了吗?”
对方不答,看来是够了。
也不知在溪边蹲了多久,她蹲得腿麻,又喊一声:“好了吗?”
男人颤抖地把衣裳重新系到腰上:“好了。”
声音很轻。好在夜深人静,往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姀走到他跟前,重新成为他的拐棍,一路慢悠悠地把他扶回到竹排上。
他却并没有躺下的打算,笔直僵硬地坐着:“家里还有衣服吗?”
“有。但你现在不是想着换衣服的时候。要么再熬一宿,等明日身上好些,我再拿衣服给你换。要不然再想要方便的时候怎么办,脱得掉吗?我可不乐意帮你做这事。”
那人沉默好半晌,后道:“那你扶我躺下吧。”
“想要垫起来一些吗?外面晒的茅草还有多。你要嫌躺着硌得慌,我就帮你垫起来靠着。”
昏暗中,那人轻点了两下头。
窸窸窣窣一阵响过后,姜姀碰进来一捆干茅草。她用茅草堆出靠枕的形状,用手臂撑住他挨上去。
也不知这人究竟忍住了多大的疼。他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她假装不知道,也没有提及,帮他拉好旧衣后问道:“饿了吗?”
男人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好有骨气。”姜姀嗤笑一声,正准备离开,手腕处被人握住。
他手劲不小,指尖有茧,擦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对不起。”
见鬼了这是,竟然还能从这人嘴里听见这么诚意满满的道歉。
下一句就是:“饿了。”
姜姀没急着走,反问他:“不想死了?”
那人没直接回答:“先吃。”
“我就知道你半夜会饿。陶釜里留了粥,我去给你拿。”
“多谢娘子。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姜姀。”
他点了点头:“宋衍。”
宋衍听着外头碗碟交错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就见姜姀拿着碗和竹片勺进来:“粥凉了。将就将就吃吧。”
他伸手接过,往嘴里扒了一口。真香。
鼻头顿时发酸,好在屋里昏暗,他敛下面上酸涩的表情,把所有情绪都藏进漫漫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