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似乎是塑料罐被踩到的响动。
男人脚步一顿,简单环顾着四周:这是一条贫民街。平日里闹哄哄、乱糟糟的街道此时却像是死去一般露出衰败的面容。破旧的房屋紧密地挤在一起,在黑暗中缩成几个小团。
这里生活着许多难以维持生计的家庭,无家可归的孩子抑或者四处漂泊的流浪者。这里是距离混乱地带不远的,城市的背面。
大抵是到了午夜的缘故,整个街区阒寂无声。
借着一点少得可怜的月色,男人谨慎地低头再度确认了手中的资料报告。没有错,他想:那个孩子的活动范围就在这附近。他已经收到过多次在眼下这个时间段有人目击到那孩子的情报了。只是……男人露出犹豫的表情。
他要在半夜一家一家敲门问过去吗?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名几乎融入夜色的男人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真是奇怪,现在的小孩都不喜欢白天出来玩吗?
男人临时变更了想法。从他脚尖往回拐的姿态来看,大概是打算直接折返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男人听见“咣”。那是非常轻、非常微不可闻的一声,但还是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转过身,视线锐利地扫向周围的环境。即使在这般暗暧不清的黑夜里,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一定会被这样的眼神吓一跳的。
几秒钟后,男人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桶状的大型物件上。铁制外壳漆上的字迹已经没法辨认了,走近便能闻到一股厚重的锈味。光线太暗,男人只能简单判断这也许是用来装废弃物品的铁桶,废旧零件在里面堆积时会发出摩擦的响声并不奇怪。
他只是打量了一会便离开了。
铁桶的盖子忽然被掀开——里边窝着的男孩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了。
原来男人并没有走,而是特意绕了一个方向。桶子里黑漆漆的,除了这个男孩外,并不存在别的废品垃圾。他低下头,看见男孩乱糟糟的头发,宽松的绷带散落在发间,那两只深色的瞳仁正冷漠地回望他。
……哦呀。男人想,这是一块天然的原石啊。
“你就是太宰君吧。”男人向他伸手:“我是森鸥外,一名医生。”
“想不想跟我走?”
*
二〇〇七年,一间破旧的郊区诊所。
维持多年的墙面已经有些斑驳了,天花板的灯算不上多明亮,整个空间总体来说并不大,甚至有些狭小,但却意外地蛮整洁。木制书架上堆积着的密密麻麻的专业书籍显然经过了细致的打理,被按照各自不同的研究方向整齐地分门别类放好。
但是今天的诊所里似乎出了点岔子。不知为何,摆放常用药品的桌台像被洗劫过似的,倒空的玻璃罐子们歪七扭八地互相支撑,若是稍稍不小心施加上一点力道,想必这些试剂瓶便要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了。而一旁的置物柜更是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始作俑者似乎压根没有打算好好收拾的意思。
男人在推开门时便注意到这些狼藉了——森鸥外将钥匙妥帖地放回口袋里,扶着额头沉重地长长叹了口气。看样子他对这一类似情况的发生已经快要习惯了。
“我说啊,太宰君。”森鸥外无奈地说,“我出门的时候,你又在搞什么破坏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诊所内某处位置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在靠近窗台的地方吧,因为那儿的窗帘忽然不正常地鼓起了一团。伴随着沙沙的摩擦音,少年从布帘后探出头来。
“你回来了呀,森先生。”十四岁尚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线仍显得软软糯糯,他献宝似的递上一瓶锥形容器,里边的液体流淌着令人不安的亮紫色,许多白色的气泡浮在上层。少年的口吻很是得意:“快来看啊,我调配了一种剧毒哦?”
森鸥外朝他手里的东西投去一眼,不知道太宰治用空了多少药瓶才能调制出如此稀奇古怪的颜色。“太宰君真是厉害。”该说是捧场还是敷衍呢,总之男人这样应道了:“看起来真吓人,就连我也忍不住心生畏惧呢。”
“是吧?森先生果然很有眼光!”少年盯着手里的锥形瓶不断变幻着角度看了半天,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就是不知道直接喝下去会怎么样……”他嘀嘀咕咕道。
在太宰治为此兀自烦恼的时刻,森鸥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被破坏过的桌面重新恢复整洁了,瓶瓶罐罐都被收好,散落的文件纸也被他一并叠起,方才凌乱不堪的惨状顿时不复存在。
“太宰君。”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绒面盒子放在桌上,唤道:“想试试这个吗?”
“什么什么?”注意力被吸引的少年顿时放下此前他爱不释手的“毒药”,轻盈地从窗子的台面跃下来,稳稳地落在诊所狭窄的地面上了。“那是什么东西啊?”太宰好奇地凑去男人的身边。
森鸥外将盒盖打开,里边放着一枚米粒大小的耳钉,嵌有不知真假的棕色宝石。
“是通讯器。”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说,“是今天无意间得来的呢。戴在耳朵上很隐蔽,太宰君想试试吗?”
太宰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动,眼神却不留痕迹地瞥了森鸥外一眼。
“无意得来”。男人有许多类似的托词,诸如“黑市上偶然淘来”“路边捡到的遗失物”之类的话语经常出现在他的嘴里,太宰当然并不简单地认为事情都如男人所说的这样轻易——和这名地下黑医相处近一年以来,尽管太宰从未向他过问起这些来路不明的“财物”,却也清楚它们必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干净。
“这要怎么戴啊?”太宰治很快恢复到平时嘻嘻闹闹的状态,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探究目光似乎只是错觉而已。少年将这枚小小的耳钉捻起,不大能想象出里面的微型装置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进行安装的,“是直接贴在耳朵上吗?”
森鸥外笑了一下:“直接贴上去的话会很容易掉,那样就不利于作战的需要了。”
“所以?”
似乎早已料到少年会如此提问般,男人绕到办公桌的后面,拉开抽屉,取出了两样东西。昏暗的小诊所里,长而尖锐的针头快速地闪过一道危险的银光。
太宰治颇为牙痛似的嘶了一声:“森先生,你不要告诉我那是——”
“没错,穿刺针。”男人应道,将长针细致地进行了消毒:“有时候也会碰到这样的请求呢。特意来到我这里,跟我拜托‘能不能请森医生替我做穿刺’……这样的人意外得多。迫于收入需要,总归也学会了打眉钉、唇钉,啊……还有舌钉。当然,穿个耳朵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太宰治连连后退,挥舞双手:“我拒绝!”
“为什么?”森鸥外不解道,“并不会痛哦。戴上后就可以进行方便的联络了,不然总是要担心通讯器被发现啊。再说,太宰君不是也有过穿孔经历了吗?”
“可是森先生那个看起来超痛啊!”少年瞪视着医生手里那根又长又粗的银针,夸张地比划道:“它简直有这——么粗诶!”
“嗯?”森鸥外疑惑地看了看这枚针,恍然道:“啊……是14G的型号啊。也是,穿在耳垂上的话有些粗了。”
“就是说啊!森先生果然是在迫害我吧!”
“不是这个意思。”森鸥外只好重新将长针和定位夹之类的东西收回去,太宰治心有余悸地盯着他的动作。医生合上抽屉,“不过,太宰君愿意的话,可以把右耳上的耳钉取下来,直接戴上通讯器就不会痛了。”
“绝对不要。”几乎不需要经过大脑,太宰想也没想地一口回绝:“森先生是想打宝石的主意吧!”
“怎么会呢?”白大褂医生苦恼地说,“这是太宰君对我的误解啊。那是珍贵的东西吧?身为大人,当然会替孩子好好保管重要物品了。”
“我只觉得森先生会想方设法拿去当掉卖钱就是了……”太宰治咕哝道。不明原因地,少年隐隐约约对自己右耳上的这枚耳钉有着奇怪的保护感。尽管他记不太清这是何时何地、又是何种缘由才去打上的耳钉。
但是这么多年来,太宰从来没想过将它摘下——这是指,连这个念头的诞生都不曾有过。它简直像烙在他灵魂上的一枚印记:存在感不强却理所当然。更何况,不像森先生拿出的那根可怕的针,它未曾给太宰带来过任何疼痛的困扰。
就像头发长在人的脑袋上一样天经地义,这枚小东西也理应呆在他的耳朵上。
面对太宰治格外警惕的眼神,地下医生只能苦笑:“我不是那种人吧?”
“是森先生的话怎么揣测都不为过的。”
“好吧。”医生举起双手,“不过,能稍微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吗?”
“可以说来听听。”
“我遇到太宰君也有一年了吧?”森鸥外说,“那时候你在垃圾桶里……”
“容我纠正,那不是垃圾桶。”
“嗯……?总之,从破破烂烂的地方冒出了太宰君。”
“等一下,说辞很过分诶!”少年不满地叫道:“而且我当时是在实行自杀的伟业!森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男人耸耸肩,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那么,太宰君是生活在那片地带吗?”
“和森先生无关吧。”太宰的表情异常冷漠。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抱怨:“要说一开始就是森先生的错啊。以‘绝对会帮我找到安乐死的方法’为诱饵将我骗到这里,结果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给我药方!”
“没办法,最近一直很忙……”森鸥外下意识答道,“做个乖孩子,耐心等到合适的时机怎么样?到时候就会教给你的。”
“又是在敷衍我吧?太过分了!”
“怎么会……”医生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面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转移了话题。一瞬间,森鸥外的心无端一冷。他沉默地观察着太宰,最终只是说:“太宰君佩戴的,是很昂贵的宝石吧?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也无可奉告。”太宰果断地说,“森先生真讨厌,怎么总是问这些啊。”
“‘这些’是指哪些呢。太宰君说的,我不是很明白……”地下医生以一副相当困扰的语调劝告少年道:“总之呢,如果太宰君有需要的话,偶尔也可以稍微求助一下大人……”
“森先生又是指什么?”太宰治一歪脑袋。
森鸥外微笑着:“你是在找什么吧?太宰君。”
太宰治猛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