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本望满心忧郁。
他从山道上走,又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在路口徘徊了一段时间。
等他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巫女服时,抬起袖子,轻轻叹了口气。这个还要送回去,麻烦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梦野久作任由栗本望抓着走了一段路,心中早已不满,恶声恶气地问:“喂,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我?”
“久作,闭嘴。”谈起这个,栗本望就气不打一处来,反手重敲了他的头呵斥道,“还没跟你算账,你这次做的也太过分了!”
被打了额头的梦野久作呆住了,他可是人人惧怕的存在,折磨村民已久的梦魇,居然被一个人类给揍了额头——
梦野久作撕碎人偶,进入暴怒状态。
三分钟后。
“咒灵是吧?”
“就你厉害是吧?”
“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栗本望冷笑着活动手腕,踢了躺在地上的梦野久作一脚:“起来,咒灵不会那么轻易死掉!我跟你谈谈人生。”
“呜……好痛……”
被打趴的梦野久作陷入自闭状态,用力抱紧人偶缩成一团,星星状的瞳仁里溢出怨恨。
看久作这副可怜又嘴硬的样子,栗本望的气消了一半,他蹲下来,语重心长:“久作,伤害别人是不行的。”
“我讨厌人类!讨厌你们所有人!”梦野久作将脑袋埋在人偶里,苍白的脸颊落下簌簌的泪,濡湿了一片,“受到诅咒的为什么只有我!”
他被幻境封存了记忆。
从睁开眼开始,梦野久作只知道一件事:他是人类憎恨化作的诅咒。
待在悬崖之地日夜徘徊,梦野久作唯一的娱乐就是眺望那片遥远的灯火。他茫然若失,抚上心口,也许是一种朦胧的错觉,胸腔里隐隐回荡着心跳声。
暗云如纱,夜阑人静,梦野久作走入村子,缥缈的月光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了空落落的孤独。
一只趴在门口的棕色小狗,警觉地抬起脑袋。还未等它吠叫出喉,梦野久作抬起手,力量化作的尖刺瞬间将小狗穿心分骨。
滴答,滴答。
碎裂的血肉缓缓滑落,洇湿了地面。
梦野久作抱起那一团毛茸茸的肉块,像得到了期待已久的钟爱之物,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血与肉混合的黏稠物几欲滑落,他拢起胳膊,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此后,他便一直用这样的方式,填补内心的空虚。梦野久作泣不成声:“我明明也想变得不再孤单啊——”
“久作……”
栗本望受了触动,他扳正梦野久作的脸,摸到了一手湿泪,冰凉地落在手心。
他认真思考同梦野久作的关系。
正是因为他也在黑暗里沉沦过,面对久作时,奇异地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必须伤害别人,才能换来自保。
是的,梦野久作的做法,让栗本望想起来了最初的自己,不举起那把斧子,就无法从噩梦中醒来。
想获得神明垂爱的幻想,想寻求所谓幸福的念头,支撑遍体鳞伤的他继续活下去。
那种尖锐的生存方式,注定无法与不幸的命运和解,将迷惘的绝境中越陷越深。
栗本望捧起梦野久作的脸,坚定的眼神熠熠发光:“你要看着我,看着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直在憧憬未来的自己,绝对能变成非常帅气的硬汉。所以,我不能在这里等待下去了。”
栗本望伸手将梦野久作拉起来,梦野久作久违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心情,他还没有弄清那股酸涩的痛感,就被对方郑重地摁住了肩膀:“不做出改变,期待永远不能实现。”
“久作,不要逃避,你明明知道该怎么做的。我们一起打破假相吧。”
这番话,宛如一记重拳,无理地将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浮光通通打散,揭开它的伪装,露出黑黢黢的漩涡巨口。唯有只身穿过险恶的漩涡,到达万籁俱静的海底,便是答案。
梦野久作松开了怀里的人偶,空出右手,怯怯地攥紧栗本望的小指。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又清晰地传入了栗本望的耳朵里:“好。”
朝日在山尖落了一抹橙红的光晕,远远望去,有几分像点燃的烟蒂,吐出最后一口黑夜的闷气。
这座山实在埋了太多的秘密和死亡,它沉默着,任由角落里的诅咒滋生。
灵园。
黑色甲虫振翅低飞,许是飞得久了,找了一处平稳的地方落脚。夏油杰愣了愣,伸手赶走花岗石墓碑上的甲虫,双手合十,继续祭拜。
说来也可笑,灵园挨在居民区旁边,村长也尤为注重管理,定下种种规矩。譬如,横死之人怨气太重,尸体不许埋入此地,全部送进焚烧炉。
而夏油夫妇比较特殊,在他们死亡的案发地,其他人也没寻着尸骨。村长便默许立了一个衣冠冢,假惺惺地安慰夏油杰,来彰显自己的仁慈。
在有幸找回父母的尸骨之后,夏油杰默不作声,趁夜溜入灵园将骸骨埋到坟土里安葬。于他而言,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他在墓前守了一夜,吹透习习凉风,眼睛未闭,疲态乍现。
清晨六点钟,夏油杰听到了脚步声。
“夏油君,请节哀顺变。”
五条悟托身边的巫女雪,抱着一大捧新鲜的白百合花束,冲他微微弯腰。
“谢谢。”
夏油杰起身让开位置,他的腿有些麻,正好换个姿势活动僵硬的身体。
雪将白百合花供奉在坟前,闭目作揖。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时,才开口解释:“祭典要开始了,五条大人正在忙,所以托我过来。”
在心中算了一遍日子,夏油杰揉揉太阳穴,力图让自己清醒点:“祭典原来是今天?”
“是的。夏油君要来参加吗?”
说出这句话后,雪静静看着夏油杰的脸色,补充道:“一切仪式照常进行。”
“照常?”夏油杰怔住。
“没错。那孩子主动找上了村长,说要接受自己的命运。”
夏油杰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
“夏油君,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认识的人死亡,我难免觉得难过。”雪欲言又止,低下头藏起眸中的悲伤,“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面了。”
即便对方说到这个份上,夏油杰的心还是坚如磐石,没有一点柔软的迹象。
“夏油君,你喜欢这个村子吗?”雪刚刚问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以前总期待这个村子能有变化,但总是什么都不会变,这一点实在讨厌。”
她拨开被风吹动的散发,眼神中露出了浓郁的思念,远远地眺望远方。
“只要能离开这里,谁都不会再回来。而剩下的人,已经算作死掉了。”
空荡荡的灵园只剩下了夏油杰一个人。
他揣起手,盯住眼前“夏油”姓氏的墓碑。父母的离世,让他备受打击,一度无法走出这个心结。
死亡能化解许多矛盾。夏油杰懊恼过去的自己,与父母发生过的不快争吵,现在想来,也都缺少一声道歉。
夏油杰忍不住想:如果这里的墓碑,写着“栗本望”的名字,难道我会后悔吗?
可以通过死亡化解的仇恨,说明还有一丝原谅的机会。连死亡都无法解决的,才是血海深仇,三生难忘。
他任由凉风扫脸,久久没有动弹。
祭典前夕。
神社里布置得尤为隆重,多条注连绳在各殿柱间环绕,系上白色“之”字型的纸带辟邪。需要用到的祭具,也都从库中拿出来擦净,交付参与神乐的巫女们保管。
巫女们各司其职,有的要负责引领村民们参拜,有的要负责管理现场的秩序,可以说是都忙得不可开交。
干净的参道上,村民们陆陆续续走过来,他们各个换上了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面带笑容同其他人问好。
还未到祭典开始的时间,村民们先在手水舍持木勺浇水,清洗了手口,完成去除污秽的礼节。接着,又在拜殿前排队。
这将是极为愉快的一天,大家都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放松身心投入到祭典中去。也不会出现吵架斗殴之类的恶**件,如有违反规矩的,涉及村民将被处以残酷的刑罚。
大家必须愉悦,罪恶必须湮灭。
距离祭典的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五条悟需要出席的神乐排在中间的流程,所以他倒是不急,还在房间里照镜子。
这一套正装大祭时才拿出来,遵守规制做成了黑袍白袴。五条悟嫌远文冠压头,放在一旁桌子上,等最后再戴。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衣冠焕新、神采奕奕的完美神子,散发着神圣高贵的气息,如高岭之花,贡嘎之雪。
“五条大人,该去舞殿了。”雪站在门外,喊道。
五条悟推开门:“雪,人都来齐了么?”
“不,我没看到夏油君。”
“那就算啦。”五条悟撇着嘴角,难得说了句有人情味的话,“这种事摊在谁身上都需要时间。”
“我早上见他状态并不好,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肯定是不会来了。”雪想起夏油杰疲惫的模样,轻声叹息,“缓解疼痛的人都要经历一段低谷,就跟行尸走肉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
“杰没有那么软弱。”五条悟略不认同,“他知道该怎么做——就算来得晚一些。”
雪说:“您这话很奇怪,人的心都是肉长的。您刚刚还说,再坚强的人,也不会用几天时间就克服父母去世的悲痛。”
“悲伤是一回事,做什么是另外的选择。”
五条悟也没继续争辩谁更了解夏油杰,他抛出一个问题:“唔,雪,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雪搜肠刮肚想了一堆词汇,自我中心,甜食控,脑子跳脱……不过,她思前想后,整理出一个最合适的结论:“您是我们的神子。”
这句话就是五条悟想要听的,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得意,他指着自己说:“神子的话,当然是真理啦~”
对面的雪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这也是神子的一大特点。雪想,他们的神子啊,可是最不讲理的人。
咔嚓。
穿了身深蓝色和服的年轻人,停在神社偏僻的仓库,他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对仓库里的景象拍下照片。
“喂,看够没有?”
栗本望坐在铁笼里,抬起眼皮,对眼前的访客毫不意外。梦野久作坐在他旁边陪同着,他此刻还是咒灵的身份,普通人是看不见的。
对方边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边接话道:“我没想到,你话说得那么刚烈,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的路。”
栗本望:“我才是想问你,这里的村民根本不是假象,他们都是灵魂吧?”
对方不置可否:“你发现得挺快。”
“我看,你能拥有这般的能力,和那个教授脱不开关系。或者说,你早就是他的同伴?”
对方挑起眉毛,这次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原本就很奇怪啊,我们被故意引来横滨,像是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现在想来,多半是和‘书’有关。”栗本望嘟囔着,有些懊恼,“我原本就该想到的,‘书’一直放在横滨那么久,怎么可能不被坏人觊觎呢?”
“你们和‘书’的接触,肯定不止一次。但是,布科却不知道,还表现得对我那么亲近……恐怕都是伪装出来的吧?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某种东西。”
“你能推理出这么多真相,太宰治还是个合格的老师啊。”
“我可是好好思考过了。毕竟,这里的大家都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只有我醒了过来。”栗本望斩钉截铁地说,“这绝对不是偶然。”
咒灵敛起笑容,也不装了,抛下一个重磅消息:“我才是咒力与异能融合的第一个实验体。羂索想尝试的,教授在很久以前就做过了。”
在教授观测了雏见泽的异常之后,他一直都非常期待,期待亲手复刻那种异常。
但是,他又遇上新的难题。
他要利用这种异常创造出个什么东西?
教授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摁住胸腔,激烈的心跳声呼之欲出。
“这个也不难猜到,因为我们的领域非常相像。”栗本望挺起腰板,“不过,还略逊一筹,才无法压抑住我的灵魂。”
“哦?你在嘲笑我?”
咒灵脸色变得阴郁,他的嘴角向两侧裂开,溢出黑色的液体:“哈哈,你想说我是你的赝品?你觉得自己更完美?”
他抱着脑袋,像是回忆起了不好的事情,大喊大叫:“可恶,可恶啊啊啊——”
“凭什么你能以活人身躯突破轮回,而我,却要以咒灵的模样留存在世!我恨你们,我恨一切!”
“一定是教授给我的试炼太重了,对,一定是这样的……我经历的折磨,你绝对不能打破!你只不过是走运罢了!”
咒灵说着说着,贴近铁笼的栏杆,浸透了血色的眼珠恶狠狠盯住栗本望:“听着,你要死在我经历的轮回里!这才是必然——”
放完狠话的咒灵,消气不少。
他也不准备在此亲自动手,见到几个人自相残杀才是快意。咒灵狠狠瞪完一眼,随即在原地消失不见。
栗本望松了一口气,手心泌出冷汗。他倚着铁栏,挺直的腰板也塌下来。
他刚才只是虚张声势,借此来套对方的话。
如果只是羂索,栗本望还能明白他要做什么,毕竟他在咒术界留下了蛛丝马迹。可那个自称教授的男人,肯定隐瞒着连羂索都不知道的秘密。
智力型敌人实在恐怖,能布局把人耍得团团转。栗本望暗自下定决心,他要珍惜每一次机会,掌握更多的情报,将逆境化转。
想要拯救自己的朋友出去,下一次就是决战!
从头到尾都没发言的梦野久作,先前栗本望吩咐他老实待着,他也很好地做到了。等人一走,梦野久作抱着人偶,歪头不解地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又是谁?这里还有其他咒灵吗?”
“咳咳,我们在聊起大人的事情。”栗本望觉得前因后果太复杂,讲解起来也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久作,你知道他是坏人就行了,接下来我们按照说好的计划行动。”
“我们要一起大闹一场的,对不对?”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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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幻境、决战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