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沉默着,拿出一张手帕,轻轻拂走墓碑上的灰尘和落叶。
躺在地上的八月终于悠悠醒转,看着满地的一片狼籍,刚想转动术式把自己修理成得体点的样子,就被硝子摁头躺了回去。
“你先别用术式了。”硝子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染红的衬衫上。“五条说你有术式熔断的危险。”
八月:?
我有什么?
他向一旁的五条悟投向疑惑的目光,得到对方充满威胁性的眼神后,想到大概是他发现自己又动用了金瞳的力量。
“你敢?”
喔,好吧,你有六眼你最棒。
他支撑着坐了起来,按着太阳穴把不适感压下去。“杰不在这里了。”
两人侧目。
八月叹气:“挖开吧,你挚友诈尸跑了。”
五条悟:???
家入硝子:???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八月看着脑子不太灵光——啊不,人生经历不够丰富的两位年轻人,感到自己作为长辈真是任重道远。
“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八月瞥向硝子,把自己是个老不死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我在五条家的时候有看过卷宗,以前——一千年前,和宿傩同时期还有一个老不死。”
五条悟难以置信地看向墓碑下被翻动过的泥土。
“你上次说的那个...羂索?”
“我记得很清楚,羂索是通过转换脑子更换□□、长生不老的怪物,本质上和天元很像。”八月点头道。“我上次想到,真人、火山头、还有树枝怪背后还有一个懂得使用帐、并且可以强化结界的诅咒师——这家伙却让真人放帐,而不是自己行事。为什么要这么兜兜转转?”
“因为六眼认得那个诅咒师的咒力。”硝子接过了话。“他只能躲在真人背后强化结界。”
“而我们认识的,可以被夺取尸体的人就只有……”
三人对视一眼。
五条悟翻动手掌,使用咒力迅速拨开了泥土。
空荡荡的……
“…是怎么泄露的?杰没有被火化的事情?”五条悟呢喃。
硝子交叉双臂,一只手卷起一缕头发,此时此刻她无比地想要点支烟。“肯定避不过一些耳目的,高专内部……”
八月无奈地摊手。“去一趟吧,五条本家。”
五条悟一个猛回头。“哪里?”
八月眨眨眼睛。“羂索的宿敌家里啊。”
在五条悟拒绝之前,硝子先举手道:“我就不去了,我回去和夜蛾校长汇报一下事情吧。”
八月替剩下的五条悟点了头:“那就这里分开吧,硝子你有驾照吧?”
硝子微笑:“那当然是没有的,你不也没有?”
在山脚的停车处,硝子驾驶着他们偷来的车辆扬尘而去了。
五条悟一个分心,发现眼前这家伙已经把浴血的衬衫回复原初了。
“说了别用能力了。”
八月耸肩。“不是这个,用着没事的,只是累了点。”
“……”
“……好啦好啦,不用了,这个月休息,得了吧?”
“…哼。”
怎么又开始生气了……八月揉揉这家伙的头发,本来还有点凌乱美,现在彻底变成了鸡窝头。
五条悟摘下眼罩:“你有种就再揉一次!”
不听话的八月仗着和五条悟差不多的身高踮起脚,狠狠摁着对方的白毛rua。
“你……”
只见八月凑上前来,眼角带笑:“辛苦你啦,悟。”
五条悟的呼吸窒住了。
那双盲人一样浑浊的眼珠在他的瞳孔中映出了一丝丝的蓝。
就好像……自己就是对方的整个世界。
然后五条悟就看到了他脸上突兀的伤痕。诅虫留下的伤痕。
年幼时在五条家留下的伤痕攀满了双臂,五条悟第一次知道八月的术式适用于自己的时候,就让他把疤痕去掉。
那是多少岁呢……
然后——那些人发现这个碍眼的小书童原来怎么欺负都能恢复如初。
一个外人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刚入学高专的五条小少爷是怎么成为家主的。
——五条悟把本家每一个知道八月术式的人都种上了诅虫,然后把这种咒物列为了禁忌。
八月时隔十年再次踏进了五条本家的院子。
门口扫地的女仆战战兢兢地給家主让开了路。
五条悟看了看身后悠闲得像是来逛街的八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八月总是在想,五条悟是怎么看待他的呢。
大概是某个由小到大都需要他保护的小书童吧。
知道了他轮回八次的事实后,看到他不为人知的眼睛后,是不是动摇了呢……说不定很快就要抛弃他了。没必要把自己留在他身边了。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八月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挣扎开来,任由气场极为冰冷的五条悟带着他左拐右转。
“五条大人。”
“家主大人。”
一路上的仆人大老远见到他就纷纷避让。
“悟少爷。”
快到主院的时候,大门处站着一个老翁,挡住了去路。
“三叔。”八月开口。
被唤为三叔的仆人嗫嚅着抬头瞧了他一眼,随后仿佛见到冤魂一样迅速低下头去。
八月若有所思地问:“五条达生让你来的?”
三叔权当他不存在。“悟少爷。”
五条悟眼眉往着八月的方向一挑。“你不回答?”
三叔触电般向上一瞥。“…小的不敢。”
“五条达生把自己当家主了啊?”五条悟怒极反笑。“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进了?”
他刚想要把老仆推开,就察觉到对方那充满了恐惧的颤抖。
“…悟少爷!”
三叔拼了命地伸出手拦住两人。
“五条大人让小的守门,悟少爷想进的话我阻止不了,家、家畜的話——”
五条悟听都不听,径自拉着八月踏进了主院。
主院的趟门被拉开,一个穿着和服的黑发男人走了出来。
五条悟的视线顺着声响落到他的身上。
“老东西看着还这么年轻,用了不少禁术吧?”他的语气冷得掉渣。
男人扯出一个冷笑。“难得见面,也不叫一声父亲?”
五条悟下意识把八月护到了身后。
“诅虫的气息很重。”八月耳语道。
五条悟当然知道,打从步入家门的瞬间就已经察觉了。
“五条达生。”他道。“你真就当自己称王了?”
这位什么才能都没有,只在钻研禁术的方面小有成就的中年男人炫耀着他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身体。
“拜你身边的小东西所赐,我在诅虫方面的研究可谓是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五条达生不忘嘲讽,一个闪身来到了八月的身旁,却被五条悟无时无刻开着的无下限术式阻挡在外。然而他也不发怒,看着八月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件骄傲的实验品。“你可不知道,将诅虫转移的同时,不但能将诅虫发动的条件全盘转移,还能将寿命一并嫁接到其他人的身上...喔,抱歉,小八,你没有缘分参与这项全新的实验呢~”
五条达生张开手臂,让身边环绕的家仆将两人团团围住。
八月按了按眉。
“啊啊,好麻烦。”
就像是一个讯号,五条悟一发赫轰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五条达生眼中却不见一丝的害怕:“你上当了!诅虫母体会将母体收到的伤害转移到子体上!五条悟,你这是在杀人!你看你身边这些无辜的家畜们——”
赤红色的能量波吞没了他最后的话语,连同本家的半个山头被削平。
风静了下来,五条悟对着废墟低声道:“然而小八的术式,你也忘记了呢,父亲。”
八月抬手眯眼看了看惨淡的五条本家建筑群。“这个就不修了吧?让那些躲起来的老东西自己搞就好了。”
身边的那些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他们不是被前任家主种植了诅虫,性命危在旦夕么?怎么突如其来就没事了?
“当然啦,我们还有正事要干耶。”五条悟招手让八月跟过去。
“等一下。”八月道,弯下身直视了三叔。“三叔,没事了。”
身上的诅虫被回溯干净后的老翁紧紧抱住了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小八,对不起——”
八月拍拍他的肩。“没事,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五条达生干什么了。别往心里去,我当没听到就好。”
“但是——”
“没事,你帮我安置一下其他人吧,悟在这里,除了五条达生以外其他的烂橘子大概都不会贸然出现的。”
三叔连连点头,回过身去平复其他仆人了。
往着地下室走去的阶梯上,五条悟不悦地开口:“说好的休息一个月呢?”
八月无奈:“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诅虫杀死么?”
于此,五条悟也没办法说什么。归根到底,他就是相信八月会在他动手前治好所有人,才看似冲动地袭击了五条达生。
他只好转移话题:“可他叫你们家畜。”
八月倒是不以为意。“习惯啦,千百年来五条家都是这样对待下人的,有什么大不了了?”
“......”
“你要这样想。”八月随意道。“有多少个孩子度过了一模一样的童年......然后成为下一个家仆,然后和不爱的人,生下下一代被当作垃圾、当作实验品的孩子。”
黑暗中,墙上的火把照亮了两人的身影,五条悟止住了脚步。
“世上有很多的不幸,但是我啊,我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人了。”八月侧头笑笑。“毕竟我的人生中出现了五条悟呢。”
舞动的火焰使他的眼睛晃动着光芒。
五条悟又想起闪烁的金瞳。一双比六眼更可怖的眼睛,会更加的痛苦吧。
“那以前呢?”
八月怔住。
“以前的人生,是怎样的呢。”五条悟压低了声线。眼前这个他舍不得看他受一点委屈的人,在前世的人生中经历过什么,眼睛里才会透出这么浓的寂寞,把每一个直视他的人都淹没在悲伤中?
啊。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 八月别过了头,重新迈开了脚步。“重要的是现在,先解决掉羂索的事情吧。”
五条家的藏书室位于主院的正下方,平时只有家主才能出入,就算是年纪小小就把院子里每一个角落走过一遍的八月都没有亲自来过,不被允许踏出自己偏院的五条悟当然也是首次造访。
这里的卷轴全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他们走到了平安时代藏书的柜列,不约而同地分头开始搜索关于羂索的资料。
然而,八月却被另一排看上去更加古老的书柜吸引了目光,掉转脚跟向着那里走去。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羂索和天元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也就是...他算了算年份,大约是菅原觉和七月出生前两百年吧,日本的飞鸟时代。当时的五条家还姓菅原,没想到那个年代的东西还保留着呢。这边的书柜明显比平安时代往后的藏书稀少得多,只有寥寥几个破旧不堪的卷轴。八月心里好奇,随意拿起了其中之一。
“此外圣德太子还推行了中国农历,发展了行政区域划分系统(即五畿七道体系),建筑了大批佛教寺庙,编纂了不少史书,诸如:命苏我氏编纂国记,并遣送留学生去中国学习佛教和儒教,其中包括遣隋使。”
喔,是日本历史,是八月最没有兴趣的飞鸟时代的历史呢,他果断放下。
下一卷!
“大化改新参照中国的范例,实行班田收授法,废除豪族对土地和部民私有,改土地、部民为国有。将原来的“私地私民”改为“公地公民”。土地不能够继承,死后必须归还国家。对受田农民征收谷物,同时也对丝绸,棉花,布匹等轻工业产品征收税收。开始要求农民服劳役或兵役。废除了氏族族长的世袭头衔,为了防止一人专权,将“大臣”职位拆分为左大臣与右大臣,地方则由政府将国家行政区分为国,国再进一步分为郡和村。”
…下一卷!
“不死术式持有者天元造访首都藤原,告诫天皇:今有一凶徒名羂索,具夺舍之术,应多加提防。提及:羂索正在寻找拥有六眼的术师。”
喔,有用的终于来了。
八月快速地看完了内容,并得出一个总结:羂索打从飞鸟时代开始就盯上了菅原家的术师,并且是带有六眼的术师。然而天元也不知道为什么羂索会这么执着于猎杀六眼。
八月放下了卷轴,想到了滨松市的三跪天和岩雀。还有天台上的刹的眼睛。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呢?而在滨松市引走他们的同时,东京出现了真人的袭击……
若果他们都通过羂索联系了起来……假如是羂索用了某种方法联系到一直潜藏在某处的三跪天……那他们的目标除了得到宿傩以外,还同时希望抹杀六眼呢?
他的视线落到更老旧的书柜上。
会不会……三跪天曾经杀死过同时拥有无下限和六眼的术师——羂索才找上了它?
八月搭在书柜上的手握紧。
五条悟已经……二十八岁了。
快要到了……那一天。
最顶层的某个卷轴突如其来地滚落,恰巧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铺满了灰尘的沉甸甸的画轴。
八月的心脏漏了一拍。
怎么…怎么可能……
然而手中他亲手做出的纸张和纹路是那样的熟悉。
是能流传两千年的,附上了【时间】术式的特殊宣纸……就和他在空屋中销毁的是同样的款式。
不一样的只有画本身。
“小八,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五条悟走过来的时候,八月本想把画轴藏起来,然而哪怕他多么的小心都抵不过岁月的摧残,太过老旧的结绳无声地滑落,一幅沉寂了两千年的画卷缓缓展开。
画中是一个和五条悟看上去无比相似的长发男子,手上拿着一朵滴着朝露的雪沙华,那双极具辨识度的六眼带着笑意,眉间尽是温柔。
八月攥紧了脆弱的宣纸。
“??六月,绘于年时城建成十周年。”
五条悟读出了画卷一角秀丽的字迹。瞳孔一下一下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垂着眼的那人。
“是我。”
是我画的。
年时……憬。
也是我亲手杀死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