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老师……”率先看到毛亭月和闫杏的江果有些惊讶,黑漆漆的眼珠里充满了欢喜,但仔细看却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疲惫感。顺着她枯瘦的小脸往下看,是一身不知是脏的还是衣服本来就是黑色的松松垮垮的衣服,显然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或许是她妈妈的旧衣服,又或者是别人给的旧衣服。
毛亭月在东寨村小学教六年级,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也有了,没有一二年级那般自如了。江果看到毛亭月两人的惊喜很快就被她的自尊心压了下去,她黑亮黑亮的眼睛也黯淡下去了,握在背带上的手指慢慢发紧,好像她不用力些,背上的竹篓就会脱落似的。
“毛老师,闫老师,你们怎么来了。”江果知道她们二人此行的目的,但她恐怕要让老师们失望了。
“小果,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妈妈呢?”毛亭月微微俯身,用手指一点一点仔细揩去江果脸上的脏东西。
“闫老师,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江果慌忙制止闫杏想要帮她拿背篓的想法,“我爸妈还在忙,不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一直站在外面也不好,江果便带两人先进屋坐坐。闫杏四处扫了眼房屋陈设,其实压根算不上什么陈设,除了必要的劳动生产工具,也就只有必要的生活器具了。除此之外,这几间狭窄的土屋就没有什么了。
“老师,喝水。”
“谢谢小果。”二人丝毫不嫌弃地接过缺了口的瓷碗喝了起来,“小果,先不忙,老师想问你几件事儿。”
毛亭月拉着江果粗糙的手指,微微仰着头注视着江果,“小果,你喜欢上学吗?”
江果垂着眼睛,不敢与毛亭月对视。这个问题,毛亭月曾经问过班级上的每一个人,她自然也不例外。而如今,她却没有如约到学校去上课。
“小果,我知道你是喜欢上学的,对吗?还记得之前老师让你们写下每个人将来想要做什么的愿望时,你是怎么写的吗?你写的是,想成为一个老师。当时我还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东寨村的老师,所以你才能够学到知识,你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将来也让更多的孩子学习知识。”
“毛老师……”江果覆在下眼睑上的睫毛轻颤了颤,滚出一颗又一颗的眼泪,落在毛亭月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毛亭月接过闫杏递来的手绢,温柔地拉过江果的小手,将她按在凳子上,“小果,毛老师知道,不是你不想上学,是你现在不能上学了,对吗?”
“毛老师……我真的想上学……”江果再也忍不住了,将头埋在毛亭月的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少女的眼泪很多,多到毛亭月薄薄的上衣很快就被苦涩的泪水沁湿,生活的苦涩顺着眼泪流进毛亭月的心里。
毛亭月大手抚摸着江果的脊背,因为营养长期跟不上的缘故,再加上经常需要帮着家里干活的原因,江果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脊背稍稍弯曲,脊骨就变得清晰可见。江果的脊骨硌得毛亭月手疼,像她这样的孩子,东寨村不知道有多少。
“小果,老师知道了……老师知道了……”毛亭月轻声安抚着蜷缩在怀里的江果,纵然已经见过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每一次还是让毛亭月伤心。接下来的事情是可以预想的难度,但毛亭月不愿意放弃。
待江果缓和过来,毛亭月又问了些她家里的情况,还没问完,江果的父母就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坡脚往上走来。江果放在毛亭月手心里的手猛地一缩,她忽然想起来,割完的猪草忘记拿去喂猪了。毛亭月紧了紧手指,侧过脸,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别怕,老师在这呢。”
“您是……”江父看着毛亭月总觉得眼熟,但具体是谁,一时半会儿还没想起来。
“您就是江果的父亲吧?”毛亭月笑得很和善,“我是江果的老师。”
江父脸上疑惑的表情散开,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哎呀,老师您看您大老远来一趟,我们这山沟沟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真是过意不去。”
江母挺着肚子,也走了上来。看到江母的一瞬间,毛亭月心里一沉,这种情况是最难的。
“小果老师,您别站着呀,坐啊。”江母对着她二人笑了笑,看到藏在毛亭月身后的江果旋即变了脸,“江果,老师来了也不知道招待,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还有,猪草放在那里干什么,是等着我回来喂吗?一头猪可比你值钱多了。”
毛亭月与闫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苦笑。还没触及问题核心,江母就已经是这副态度了,后面谈判的结果大抵也是可以知晓的。但毛亭月还是想试一试,毕竟这条小鱼在乎,那条小鱼也在乎。
“江果妈妈,别生气。我看江果妈妈肚子……是有了吧……”毛亭月继续道,“快快坐下,可不敢生气。”
闫杏连忙从身后拖出一条凳子,放到江母脚下。
江母也没客气,径直坐下去后,才想起来毛亭月还站着,忙说:“江果老师是吧,你也坐。”
毛亭月缓缓坐了下去,拉着江母的手,语气和缓道:“江果爸妈,我这次来是为了小果上学的事情。这孩子学习成绩不错,也喜欢上学,上周不知道怎么了,也没跟我说,一周没有来上课,我怕孩子出什么事情,就想着来看看。事先没跟你们二位招呼一声,的确是我不对。”
尽管毛亭月一番话说得十分妥帖,但江母说起话来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江果老师,既然您大老远的过来,我也就跟您露个底,这孩子不上学了。”
江母说得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直接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的可能。
“小果妈妈,您可能不太了解孩子自己的想法。您和孩子爸爸回来之前,我跟小果聊了会,发现孩子还是很愿意去上学的。我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
“她的想法?”江母嗤了一声,“她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想法。无非是不想帮着家里干活罢了,还找出喜欢上学这样的借口。我和他爸能让她上到六年级就不错了,老师您看看芹菜沟的,除了我们家的江果,也就只剩下陈晨那女娃上到六年级了吧。孩子嘛,认识几个字,会读会写会算数就行了,读那么多书也没啥子大用处。”
毛亭月维持着脸上得体的笑,“江果妈妈,话不能这样说。远的不说,您看看我,上学上成了,现在当老师,一个月有工资,还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读书的用处大着呢,您不要只看眼前呀。再说了,小果这孩子聪明劲儿是够用的,将来有出息了,享福的不还是你们吗。”
江母扫了眼江果,“江果老师,您就别说笑了。她脑子好使?我叫她去坡上放牛,牛都能给我放丢。我叫她割猪草,回来就忘了喂猪。她的脑子还不如我好使,还读什么书。您让我不要只看眼前,可是您看看我们家,如果不看眼前,我们一家子就要喝西北风了。”
无论怎么说,江母的态度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至于江父,悠哉悠哉地在一旁喝着茶,只让江母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
“江果爸爸,您……”
毛亭月本想着既然无法说动江母,就换个目标。不成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父一口回绝了,“孩子她妈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江果老师您又何必再问一遍。”
“可是,她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在家里能干什么呢?”闫杏上学的时候是很不喜欢上学,可见不得想上学的江果被迫辍学。况且,江果才多大,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就算干活,也干不了多少活。
“她老师,您也看到了,我媳妇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我要干活,孩儿她娘刚生产完多少得歇几天吧,之后孩儿她娘也要干活,奶娃娃总归是要有人看着吧。”
“孩子不是有爷爷奶奶照顾吗,为什么非要一个小孩子来照顾?”闫杏不知道江母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可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总归是他们夫妇想要的,也是他的爷爷奶奶想要的,既然这样,谁想要的就由谁照顾,为什么照顾孩子的重任要落到另一个孩子身上。
“江果老师,您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江母插话道,“刚才您也说了,江果一个小孩子干不了什么。但我想,照顾一个小孩子吃饭,换尿布,哄孩子睡觉,这样的小活儿她总能做得来吧。至于孩子的爷爷奶奶,自然是要干活的。我们乡下人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有饭吃。”
说到最后,江母直接下了逐客令。
毛亭月和闫杏无力地从屋子里退了出来,江果跟了出来。
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保持着异样的沉默,直到坡下,毛亭月才停下脚步,蹲身下来,仰望着江果,“小果,老师对不住你。”
江果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在眼眶里,可是一开口颤动的声线还是带着眼泪一起落了下来,“毛老师,闫老师,你们没有对不起我。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来。”
说完,江果甩开毛亭月的手,只留下一个往坡上跑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了太多的话,两人都感觉没什么力气再开口,沉默地往陈晨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