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想先回宿舍看看文娣。”谭楠举手道。
得到闫杏肯定回复的谭楠立刻起身往宿舍走。谭楠与冯文娣曾经是同桌,两人的关系还算要好,最起码谭楠是这样认为的。冯文娣对谁都是淡淡的,从来不主动与其他人玩耍,也不参与她们的活动,但谭楠与她说话的时候,好歹她是回应的。
宿舍里没有亮着灯,乌漆嘛黑的。谭楠想着冯文娣有可能已经睡着了,就没开灯,摸索着往里走,“文娣,你睡了吗?”
没有人回答。谭楠又轻声问了一遍,回答她的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概是睡着了吧,谭楠如此想着就打算蹑手蹑脚地走回去。
“没有。”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刚要转身的谭楠拍着胸口喘气。待她心跳声略略平缓后,埋怨道:“刚刚问你话,你咋不出声?”
又是惯有的沉默。谭楠不在意地掀开被角,“往里面去点儿。”
冯文娣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顺从将身子往里挪了挪。
“你来例假,怎么不告诉我?”谭楠理所当然地问出口。在她眼里,自己是冯文娣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应该无话不谈。两人显然还没有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换做是她,第一次来例假肯定也是要告诉冯文娣或者其他朋友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
谭楠愕然。说话的语气虽是冯文娣惯用的,但这话的内容怎么也不像是从冯文娣的口中说出来的。几乎在所有人的眼里,冯文娣都是以一个温顺又沉默的形象出现的。只有对方提的要求不是很过分,冯文娣都会沉默着应下,即便是对方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不突破道德底线,她也会应下,班上的同学从没有看到过冯文娣拒绝人的样子,更不用说反驳别人的样子。
“我们是朋友,你当然要告诉我了。”愣了半晌后的谭楠大声说道,似乎她也知道这只是她单方面地在宣告两人的友谊,“哪有朋友之间还藏着掖着的?刚才闫老师可都说了,来例假的时候要少碰凉水,不然会肚子疼,你告诉我的话,以后你来例假我不就可以帮你洗碗干活呀。”
“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谭楠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侧对着平躺的冯文娣,伸\出手指戳了冯文娣脑门,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和你做朋友?”
冯文娣又沉默了,过了会儿,黑暗中才传来她的声音,“没有人会和我做朋友。”
“我呢?”谭楠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儿,“我不是人啊?”
想到冯文娣还来着月经,气势才上来一会的谭楠立刻萎了下去,重新躺好,“文娣,其实只要你愿意,大家都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没有人会不愿意同你做朋友,只是你平时总离大家太远。我觉得只要你离大家近一点儿,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定会和大家打成一片的。”
“真的吗?”冯文娣不确定地问,上扬的尾音暴露\出她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可我是个很无趣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自己?”谭楠曲起一条胳膊,支在腮边,认真注视着冯文娣的眼睛,虽然她看不到冯文娣的眼睛,但她知道冯文娣一定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视线,“你总是把自己想得很不好,觉得自己无趣,觉得自己愚笨,觉得自己懦弱,觉得自己不合群,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可是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人。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还指望谁会喜欢你呢?”
“而且就算真的有不喜欢你的人,那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咱又不稀罕他的喜欢。你活着,本来就不是为了讨谁的欢心。你的存在,只是作为你自己而存在。所以,不要担心别人喜不喜欢你,尽管去做你自己就好了。这样,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喜欢你,你自己也会开心点。”
冯文娣偏过脑袋,喃喃重复道:“我,是我自己?”
“对,你是你自己。”
谭楠知道,东寨村大多数女孩都不是她自己。她们从一生下来就不被这个世界欢迎,她们被冠之以“娣”“男”“楠”等字眼,更有甚者,被叫更难听的名字。世界虽诞生于裙摆之下,却容不下裙摆。古往今来,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唯独不是她们自己。她们围绕在父母,丈夫,孩子,孙子的身边,唯独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谭楠不要做这样的人,她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她想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鸟,飞过东寨村连绵的群山,飞到山的那边,看一看闫杏口中描绘的美好世界。
黑暗的空间中,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在这一刻,整个浩瀚宇宙,空空荡荡,只剩下渺如尘埃的两人。冯文娣感到自己的心脏声越来越大,通过耳膜,充斥在她的脑际中。一个疯狂的声音混杂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那个声音告诉她,要做自己。
可以吗?从今往后,只做冯文娣。冯文娣不知道,但她想,或许她可以试一试,正如她可以试一试和班上其他同学成为朋友。
“好。”一字说完,冯文娣像极了被戳破的气球,耗尽了自己毕生的勇气。
“我就知道,我们文娣最棒了。”谭楠重新躺了回去,将手交叠在小腹上,“放心吧,大家会很乐意跟你做朋友的。就算她们不乐意,你还有我呀。”
冯文娣点点头,默了几息,她问道:“谭楠,你觉得我妈……我妈……她是那种人吗?”
晚上李天赐一众人的话言犹在耳,冯文娣没办法忽视掉。她有时候很恨自己的母亲,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生下她,既然要逃跑,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走。但冯文娣又觉得那是她的母亲,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是给了她生命的人。比起怨恨母亲,她其实更恨自己,连恨一个人都恨得不彻底。
“我觉得你\妈妈不是那样的人。”流言蜚语最能杀人于无形,谭楠也听过一些关于冯文娣母亲不好的话,但她打心眼儿不这样觉得,“相反,我觉得你\妈妈是个很勇敢的人。”
黑暗中,冯文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既欣慰于有人在流言蜚语中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她又怕这只不过是谭楠为了安慰她才说出的话,她只能追根究底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妈妈她敢于反抗,敢于逃跑。”谭楠原本的名字是谭男,后来登记的时候记错了,便成了如今的名字。她家里的情况与冯文娣不相上下,唯三的区别就是,她爸爸游手好闲爱打牌,她妈妈没有逃跑,她还有一个妹妹。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有一个弟弟,说不定又是一个妹妹,但不管怎么,她一定会有一个弟弟,因为这是男人们的执念,也是母亲常说的被人看不起的原因。
“可是,很多人都说她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所以才跑了。也有人说,她是嫌贫爱富,受不了我们家太穷,所以才跑了……”
谭楠太清楚冯文娣为什么这样问了,只反问道:“那你呢?你也这样觉得吗?”
冯文娣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当然没有这样想,我妈是受不了我爸才跑的!我爸经常喝酒,一喝醉了,就打我妈和我,这些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你刚刚问我,那些人为什么要造谣。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或许是觉得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也太没面子了,那就只好说她没私德跟别人跑了。或许是觉得无聊,就编排出这么一段谣言。或许只是为了有闲聊的话题。谣言的诞生,轻而易举,有时甚至没有理由。”谭楠继续道,“如果下一次有人再在你面前说那些没有根据的话,你就大声反驳他们,告诉他们你\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感受到冯文娣点头回应,谭楠叹了口气,转而道:“文娣,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妈妈,她跑出这座深山,跑出你父亲的阴影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妈有一天也可以有逃跑的勇气,但我知道她不会跑。”
像她母亲这样的人,谭楠见过太多了。她的奶奶,她的外婆,东寨村大多数的妇女,都是如此过一生。起初,母亲受到欺负时,还会带着她走很远的路回到外婆家。谭楠看到过母亲的眼泪,也听到外婆说,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后来,有了妹妹,母亲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如年少时那般,回到外婆家,她会一个流着眼泪红着眼眶继续做手上的活。谭楠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离开父亲。母亲告诉谭楠,为了她们姊妹两个。谭楠又告诉母亲,可以不必为了她们而留在父亲身边。母亲说谭楠还太小了,所以什么都不懂。谭楠怎么会不懂呢,明明什么都不懂的是他们大人。
“所以,文娣,我将来一定不会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如果真到了那种境地,我一定会逃跑的。”谭楠激动地抓住冯文娣的手腕,“我一定会跑出东寨村,我一定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
冯文娣被她的精神感染,也道:“我也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像闫老师说的那样美好。”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大城市里生活。”谭楠根据闫杏在课上的讲述开始在脑子里想象两人以后在大城市里的生活。
在两人一言一语的交谈中,黑漆漆的上方,仿佛真的浮现出一副美好世界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