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来不回答,也许正沉浸在歌声里。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这回谢之来听见了,他插上耳机,点了接听。
对方讲了很长时间,听不清说什么,到后来,谢之来皱了皱眉心,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刚挂断电话,又响了,谢之来看了看,还是接听了,对方又是说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谢之来几度皱眉,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谢之来说:“车老板,您放心,欠的钱我会尽快还,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正在想办法。”
对方没再多说,挂了电话。谢之来继续开车,再也看不出脸上的情绪。
江美桃静静坐着,不敢再多问一句。
车子向左转弯,前面就是“盛美嘉园”。
江美桃眼前豁然一亮,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投射过来,江美桃忙不跌朝谢之来那边低下头去。
谢之来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是一对夫妇手牵着手从小区出来遛弯,年纪和他父母年纪差不多,那对夫妇轻轻地扫了一眼谢之来。
谢之来顿时恍然,右侧嘴角不自觉向上扯了一下,“他们已经过去了,起来吧。”
江美桃直起身,已经被谢之来看穿,也就不用找借口掩饰了,倒也省了麻烦。
谢之来问道:“就那么怕被父母看见吗?”
江美桃不好意思笑道:“他们比较啰嗦,解释起来会很烦。”
谢之来没再搭话,问她:“几号楼几单元?”
江美桃随口答道:“五号楼四单元”,又急忙补充,“不用送我到楼下,就在旁边停车,这人少。”
“这人少”三字最关键,谢之来二话没说,在旁边停了车,江美桃赶紧下了车,又道了声谢,谢之来只看了她一眼,便开车走了。
江美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家去了。江先生和周女士通常会遛弯一个小时,家里现在只她一个人,空落落的。
她拿过手机,查了下银行卡里的余额,还剩下三万左右,又掏出画室价目表,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还好学费刚好够用。
于是,她开始编辑微信:谢老师,谢谢您今天送我回家,两天的学习让我喜欢上了白描,不用试学一星期了,我决定正式报名,学时选择一年期限的。我现在就把学费转给您。
编辑完,江美桃就把微信发了出去。
谢之来正在开车,“哒哒”微信响了两下,扫了一眼,是“一片草地”,谢之来以为她又落下什么东西了呢,便点开看了。
他微有些出神,随即扯扯嘴角。忽地电话响了,是谢安。他眉头皱得很深,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犹豫着接起来。
那头冷冷的声音:“你在哪,赶紧回家来一趟。”
谢之来不耐烦,“我正在忙事情,没时间。”
“没时间?你好意思说没时间,在外面鬼混就有时间了?”
“谢安先生,请您注意用语,不要随便侮辱人。”
“我是你爹,我跟你说话还要低三下四的吗,听见没有,我让你赶快滚回来!”
谢之来着恼,在路旁停下车。他想直接挂掉电话,对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之来啊,我是蒋阿姨,是这样的,奶奶刚才亲手做了糖醋排骨,你最爱吃的,就让你爸爸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吃。你现在在哪呢,我们等你一块回来吃。”
谢之来说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跟奶奶说,我改日再回去看她。”
“哎呀,之来啊,奶奶想你了,糖醋排骨就是特意做给你吃的啊,奶奶不管,你得回来吃。”老人家关切又撒娇的声音。
奶奶最疼他,他知道,不能拂了老人家的心。说道:“知道了,奶奶,稍等一下,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谢之来没有立即启动车子,他在车子里抽了支烟,静了静神儿,才又开了车子回去。
谢安住在富人区,独栋高档别墅。车子驶到门口,门卫一眼认出来,开了门。
谢之来停了车,又掏出一支烟来,刚吸了几口,就见从对面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颤抖着声音说道:“之来啊,你怎么还不下车?”
谢之来赶紧掐灭烟蒂,打叠起笑容,从车子走下来,“奶奶,您腿脚不好,怎么出来了?”
“奶奶想你啊,这都半个月了,也不见你回来。”
谢之来小跑过去,抱住老人,笑道:“孙儿最近工作有点儿忙,奶奶见谅。”
老人几乎一头银发,闪着光泽,愈发与一身古铜色缎面裙装相得益彰,一看便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老太太。
她牵着谢之来的手,一脸慈祥的笑容,“年轻人上进是好的,可也不能太拼命了,身体要紧,到了奶奶这个年纪啊,你就知道了,有什么不如有一个好身体。走,进屋吃糖醋排骨去,还在锅里焐着哪。”
谢之来扶着奶奶进了客厅,抬头看见谢安坐在沙发上,父子俩见面,分外眼红,谢安忙站起来,一面让老太太坐下,一面瞪着谢之来,“妈,他又不是不认得门,您又出去接他做什么!”
老太太有几分不悦,“他是我大孙子,我愿意!”
谢安不敢违拗,连声说道:“好好好,您老高兴就好!”
正说着,从厨房那边走出一个中年女人,身上扎着围裙,见到谢之来满面春风,“之来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吧,糖醋排骨奶奶可是做了一下午呢。”
谢之来喊了一声“蒋姨”,便没再说什么。她是谢安前几年娶的老婆,叫蒋冬梅。
老太太拉着他去洗了手,大家方围着餐桌坐下了。
桌子很大,摆满了菜,坐下吃饭的不过就四个人,多少显得有些空旷。
谢之来随口问了句,“鸿升呢?”
蒋冬梅忙笑道:“鸿升去他外公家了,今晚不回来。之来做哥哥的,总是这么牵挂弟弟,鸿升也老跟我念叨你呢,说‘我想之来哥哥了,哥哥怎么还不回家?’”
大家都不约而同笑了,像例行公事。谢之来也得例行公事地回以一笑。鸿升是谢安和蒋冬梅生的男孩,今年七岁了。
这时,厨房阿姨端上了那道糖醋排骨,正好放在谢安的面前。谢安说声,“开吃吧,等了你这半天。”语气颇为不善。
谢之来梗了梗喉,要说什么还是闭了嘴。
老太太剜了一眼谢安,忙将糖醋排骨转到谢之来面前,夹了一块放到盘中,“之来啊,尝尝奶奶的手艺还成不成?”
谢之来轻轻笑了,吃了一块,直夸奶奶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老太太看孙儿吃得高兴,自然也高兴,就又夹了一块给谢之来,谢之来也夹了一块给老太太,“奶奶,您别光照顾我啊,您也吃啊!”
谢之来低头吃排骨,不再说话。桌上好一阵沉默,谢安见谢之来只知道闷头吃,气便不打一处来,瞅着谢之来问道:“听说你在外面又欠了很多钱?生意不是那么好搞的,现在酒店业不景气,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让人追着要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谢之来生生咽下口中的饭菜,放下筷子,直视谢安,“我欠钱又怎么了,我自己会还,用不着你管。”
谢安更气了,“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小兔崽子,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你老子这种口气讲话!”
谢之来也不示弱,“我什么口气了!”
谢安咆哮道:“你什么口气?你看看你这副嘴脸,做生意你懂个屁!老老实实开个小画室挣口饭吃得了。省着给我丢脸!”
谢之来就知道,他只要进这个家门,就没有和气的时候,本来他为了看奶奶才回来,想着能忍则忍,可听了谢安的话,怎么也忍不下来,正要狠狠地怼回去,老太太早已抹着眼泪道:“这又怎么了?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之来回来吃个晚饭,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他是你的儿子不假,等什么时候我闭眼了,你爱怎么教训他就怎么教训他去!”
老太太一哭,谢安和谢之来都慌了,父子俩对望了一眼,谢之来把要说的话硬是压了回去。回头安慰奶奶,“都是我不好,奶奶,您别哭了,孙儿最见不得您哭了。”
谢安也忙劝道:“妈,您别哭了,儿子不过教训他几句,省得在外面闯出大祸来!”
“呸!”老太太啐了一口,“之来是个好孩子,他能闯出什么祸来,他做生意赔了钱,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说风凉话,有你这样管孩子的吗?”
谢安叹了口气,“好好好,我不说他了,由他去就是了!”
谢之来站起身来,又安慰奶奶几句,就要走。老太太急着拉住他手,“饭还没吃完,怎么就要走了呢?”
谢之来笑道:“奶奶做的糖醋排骨我都吃了好几块了,肚子已经饱了。”
谢之来执意要走,老太太伤心不已,直说:“那你还什么时候回来看奶奶啊?”
谢之来说道:“孙儿一有空了,就回来看您。”
蒋冬梅终于插上一句:“阿姨给你打包几样菜回去饿了吃。”
谢之来忙制止,“不用了,我晚上一向很少吃饭。”
谢之来匆忙离了餐厅,快步上车,启动点火器,车子“嗖”地飞了出去。
别墅的廓影在后视镜中渐行渐远,谢之来没有半分留恋,只想快速逃离。
春日晚风轻拂,还有一丝凉意。谢之来任由车子在马路上行驶,不知道哪里是归途。
终于,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他调转了车头,车子开回了画室。
他进了工作间,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在这里,他才是放松的。
他将灯色调至最暗,此时他不喜欢明亮的灯光,只有暗暗的才觉着踏实。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放了低低的音乐,便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喝起来。他喝得很急,很快一杯就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凛冽的酒气穿肠而过,他才觉得自己不是麻木的。
酒到酣处,情起时,谢之来突然想作画。墙面上早就铺好了画布,他拿过调色板,蘸了几蘸,便一笔一笔画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画完了。他满意地笑了,不管画的是什么。
谢之来瘫坐在地上,松了一口气。忽然手机微信“哒哒”地响起来,他朦胧着眼,点开来,是“一片草地”发来的微信:
谢老师,这会儿您在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