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口语呼吸平稳后,卢娜完成了她的观赏,俯下身,轻轻吻上了森口语泛红的脸。
“我啊,真的很喜欢小语呢。”
卢娜慵懒的拢了拢头发,脸上布满了漫不经心的杀戮感。森口语第一次发现卢娜是个疯子,她一言不发,那受害者的姿态让卢娜笑了起来——她低低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她的呼吸传入她的耳畔。湿热的嘴唇覆上森口语的耳鬓,那亲吻让她亢奋,也让她看到死亡的幻觉——卢娜总是能带给她死亡的幻觉,所以她总是那么容易对她上瘾。
森口语有时会想和卢娜一起死——她们的心脏一同跳动,也将一同停息。死亡会将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她曾做好了与卢娜共度一生的打算,直到陈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森口语依然睡不安稳。
她忽然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才发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眼前是最近上的思想教育课被迫做的笔记,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头痛。
“小语学习很用功呢,都学睡着了,这么下去,一定能早日恢复自由——”眼前的世界还没对上焦点,无法忽视的声音比世界更早传入她的脑海。
森口语回过头,看到明亮的房间里,衣着休闲的高瘦女孩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拿着遥控器换台。
那阳光过于明亮,反倒给森口语一种错觉,一种不属于她的世界的错觉。梦中的才是她应该处于的现实,可那荒凉的梦烟消云散。
“哈,小语好呆呢。”
见森口语愣愣许久都没回应,陈链得出结论。
陈链从沙发上站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她的身边,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
森口语回过头,看着本子上女人的小相。
陈链伸手拿起她的本子,仔细研究森口语本子上的绿眼睛女人,得出结论:“还挺好看,小语很有美术天赋呢。你这画的,看着像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陈链看着神经很大条,直觉却总是神一般的精准。
“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真危险。你也可以画我们两个。”陈链说:“性感美丽的警察姐姐和莫得感情□□妹妹,最好再画出点故事感,艰辛的卧底生涯,对东瀛最大□□的追捕,这个组织杀了我的父母,血海深仇,哦,别忘了宿命论,陈链的链,是锁链的链,我的一生也像这个单词一样,被锁链缠绕,不死不休。”
森口语:“……”
森口语没有理她。
森口语以沉默敷衍她。但是没关系,陈链知道森口语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敞开心扉的,就算是那个恶毒的蛇蝎美人,也用了三个季节的时间,才走入森口语的心。只要她有耐心,只要她软磨硬泡死不悔改,铁杵也能磨成针。
偷偷靠近,在她身边,总有一天,能走到她的心灵。
森口语没有再画那个绿眼睛的女孩子了,开始画黑乎乎的燕子。
“燕子回往南方过冬,等过段时间,我也带你南下,回我家那边吧。”
森口语:“……这不是燕子。”
“哦?那这个什么。”
“八咫鸟。”
这个复杂的称呼……
“是什么神话里的神兽吗?”
森口语犹豫了会儿,不是很想告诉她,但如果不说的话,似乎只会引来更多审问的麻烦,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告诉了陈链:“是我家族的守护神。”
森口语把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她把那些故事对自己说烂了,却从未告诉任何人。
生活是一粒沙,落在森口语身上,成了一座山。
陈链说,方法总比困难多,问题总是会有的,主要看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没有这个能力,不是在这里跌倒,就是在那里跌倒。
森口语这次是摔了个大跤。
陈链又补充,没有这个能力没关系,我帮你解决。好好珍惜我,这年头像我这样的正常人不多了。
森口语做了个梦。
她梦见她打包了行李箱,瞒着陈链去东京找她,她在一家音响店里,手里拿着约翰列侬的唱片,贴满美式海报的店里,几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子相谈甚欢,卢娜扎起了长发,侧身站立,问着店员什么,没有注意到她。走向她的路像是悠远的长廊,森口语在店门口看着她,心情沉入湖底,卑微的像个不该在阳光底下呼吸的害虫。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她从未预想过见到她的可能性。
行李箱的扣子忽然断开,她的东西洒了一地。
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卢娜停下了和店员的交谈,转头,看着她。
森口语不知所措。
她以为她会讨厌她,可她没有,她对她笑,温柔又包容。
于是森口语感到很痛苦,她挣扎着醒来,冷汗浸湿了后背,陈链也被她惊醒,她看着失魂落魄的她,眼中复杂的情绪纠织在一起。
森口语忽然很想卢娜,她翻开手机,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她换了手机,她们的聊天记录没能迁移到这里,只剩一片空白,甚至聊天背景,都是初始界面。森口语想不起她们都说过什么了,只是点开和她的对话框看到一片空白的页面时脑子的断片感永远都消失不了。
她的那些情绪又出来作祟,怎么压都压不住。
陈链发现森口语依然没有睡觉,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她没有看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陈链知道森口语进入了一种名为思念的状态,她的身体在这里,意识没在。
陈链闭上眼睛,在想森口语想念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你啊,总是这样呢。”森口语不睡觉,于是陈链也陪着她熬夜,“你肯定又在想她。”
“不关你事。”森口语不看她,眼也不睁。
森口语总是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可就算走出了阴影,生活也没有多少起色。前程依旧是一片黑暗,那个时候她才发觉那些阴影从未消散过——不但没有消散,还渐渐溶入了她的骨血,伴随着她的每一个呼吸。
“也许错的人是我呢?我明明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从未触碰过她的心,却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应该属于我。我对她来说是个负担。”
陈链有一种哀凄之感,她想把森口语抱在怀里。和她分开了那和我在一起吧。我不会让你伤心。陈链多么想对她说,可她如此难过,这时她的感情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负担?
“这才不是你的错。”陈链说。
而森口语依旧不看她。
“快快睡觉,睡着了就好了,语,就算你喜欢夜晚,也不能总熬夜,黑夜是所有情绪的落脚点,白日的疲惫,无数不想提及的过往,压抑在心中未能释放的感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在夜晚汇聚,你无法承受那么强烈的感情。感情一旦决堤,便如洪水泛滥似的再也止不住……”
“痛苦会让人上瘾,但悔恨只会一天天增多。语,你要记住,活在痛苦中的人恰恰没有悲观的权利,一味的在负面情绪中沉沦,你的精神迟早会彻底崩溃。”
“你忍不住想她,追根究底,还是你自控力太差,情绪上的自律也是自律,你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小孩子了,你不能再放任自己沉迷这种毁灭式的感情了。”
陈链说得没错,白天的时候,没有那么难受,她不容易沦为情绪的奴隶。
可想起和卢娜这段充满欺骗和伤害的感情,她依然没有怨恨。
而森口语也是第一次,客观的,平静的思考卢娜这个人。她忽然想卢娜在她之前的人生,她没有和她一起长大,是什么让她成长成这个模样的?
她就这么以完全体的形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森口语不知道卢娜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在遇到她之前,森口语的世界只有自己。
森口语一直放逐自己,把她的精神放在书籍里,电影里,音乐里,她可以把她的思想放在任何没有生命的物体里。
在卢娜之前,从来没人发现她。
那时的她是个腐朽的人。森口语在一个没有爱意的家庭长大,她等待的承诺一个个都化作虚妄,所以她冷漠又自卑,敏感又多疑,戾气缠身又脆弱无比。她历经冷漠与等待,被伤害被唾弃。而卢娜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抛弃了她的,完美的世界。
卢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港湾,她美丽又受欢迎,向着充满光明的未来走去。可就是这样的她,这样完美的她,发现了在角落里的森口语。卢娜是她黯然生命里的温暖,她牵着她的手的时候,所有的寒冷都化作了春水,幽幽又缠绵地流经干枯龟裂的心脏。
从此她的人生不再荒芜。
森口语那么喜欢卢娜,在过去生命的某个时间里,她很喜欢很喜欢她。
而卢娜也总是和她在一起,于是森口语任性的,将她当作属于她的东西,就像拥有一个高价洋娃娃一样。
你是喜欢我的。
很多事情森口语早就应该发觉,还是发觉了但依然怠惰?她忽视所有,和她一如往常。她曾经想,她和卢娜还有好久好久,她们终有一天一定会走过彼此的路,听到那些未能传达的言语,明白彼此的痛楚与不安,但现在她们已经分开好久好久了,她们还会再遇见吗?——还是不要见了。
森口语喜欢来自完美世界的卢娜,而真实的,完全的卢娜又如何呢?她会爱上那个残忍的卢娜吗?
一切伪装都有撑不下去的一天,也许是她嗅到了毁灭的味道,才如此被卢娜吸引?
卢娜给她死亡的幻觉,她早就意识到一切迟早会崩溃,但纵使这样,她也欺骗着自己,直到毁灭的一天。
她的自以为是才是元凶。
卢娜于她而言是一个有毒的幻影,而陈链是她的生活。陈链总是会分享各种生活的琐事给她,“我刚在街上看到一只大黑狗那蛋蛋老大了。”森口语看到这条信息久久不知道回什么,于是陈链自己回复了自己:“应该给割了。”
森口语:“……”
她填满她的人生,直到森口语终于能心平气和的面对卢娜。
于是森口语不由得开始回忆,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卢娜的?卢娜是她心里的怪物,她身上那死亡的幻觉强烈地吸引着她。
死亡吗?她在卢娜身上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追寻死亡,而她身上有死亡的气息。
以前森口语经常感受到死亡的幻觉,直到陈链将生的气息带到她身边。
夏天马上结束。
空调的温度很低,冷风呼呼,凉飕飕的。森口语睡醒的时候已经深夜,陈链穿着睡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喝着酒看着电影。电影声音很小,小到害怕打扰她的睡眠。
好像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睡醒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在她身边,仿佛守护着她做梦。
森口语开口:“这电影讲的什么?”
陈链错愕的回头,一脸被吓到。
“小语……”
森口语睡了很久,不像以前起来的时候昏乎乎的,这次醒来时她很清醒,好像看到了现实。
“约翰列侬的理想世界。”陈链说:“我之前看到你听他的歌。”
这个人总是这样,她能捕捉到她的一切,而她却对她知之甚少。森口语松了口气,好似无奈,走下床,倒了一杯水喝光,然后和她一起坐在地上,说:“我们聊聊。”
陈链愣住了,坐正,等她说话。
“陈链。”森口语叫她的名字。
“嗯?”
森口语说:“我真的喜欢你,但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
陈链愣了一下,森口语知道陈链心里有什么碎裂了。可她从不在她面前表现伤心,陈链马上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笑着对她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能在我身边,我就很快乐了。”——正是因为陈链总是那么说,森口语才会那么难过。
“喜欢我?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陈链看着她,带着暖暖的笑意,抱着她,睡着了。泪水滑落到丝绸做的枕巾上。她和陈链睡在一起,可又习惯性的去想念卢娜,卢娜组成她的情绪,深入她的骨血,再也分不开了。可陈链说没关系,没什么是永恒的。终有一天,会风平浪静。
结束依恋的理由?
平心而论,卢娜是个不错的人,但是没有任何必要了。
她不要她了。
那一年夏末,森口语终于接受了自己。
森口语放下卢娜的时刻比陈链想的要早很多。只是表达感情对森口语来说是件很幼稚的事,于是她从未说过。直到她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森口语发觉,她并不是放下了一个,而是依赖上了另一个。只是被她依恋的人并不知道。
如果情绪上的自律也是自律,那森口语简直是世界上意志力最薄弱的人。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出口否认:“你总说我自制力弱,其实我自制力挺强的。”
陈链问:“你的自制力体现在?”
森口语:“大半夜很饿,客厅放着你买的薯条,不敢吃,于是忍了一晚上。”
陈链哈哈大笑。
她总是能从陈链身上感受到一种宁静,就像陈链说的那种爱,飞机降落,平稳落地。
她窝在床上看书,陈链就看她。
“你看书。”陈链说。
森口语问:“那你看什么?”
陈链笑嘻嘻:“看书的封皮。”
“你都没有给我买过东西。”一天,陈链抱怨,“我们住一起这么久了,都是我在花钱。”
森口语于是问:“你想要什么?”
陈链也不知道要什么。但她需要森口语给她点什么,“记得我们之前去逛商场,橱窗里的那只小熊吗?就给我买那个吧,就当是我们认识半年的礼物。”
“嗯。”森口语应下。
太过于顺利以至于陈链心里没底:“你知道我的生日吗?”
“知道。”
陈链笑嘻嘻。
一个小熊哪里够?森口语给陈链挑衣服,看到尺码信息,抬头问:“对了,你多高?”
陈链很是受伤:“一米七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我多高?”
森口语不是很在意身高问题:“比我高就好吧。”
“哦?那比你矮的你就不喜欢了?只喜欢姐姐型的?”
森口语没有承认。
陈链笑眯眯地凑过去:“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森口语不愿承认内心的悸动,故意避开了像陈链的形容,做出思考的样子,“嗯……不用你这么高,比我高几厘米就可以,看起来很瘦,但摸起来很有手感。”陈链的笑容就像温暖的太阳,那光线让森口语条件反射性地避开,“……就像卢娜一样。”
而陈链却笑了。
她笑得很开心,笑得整个人倚在沙发上,森口语好奇,发问:“你笑什么?”
陈链许久才停下笑声,她用手抚住肚子:“我很开心,因为小语不喜欢卢娜了。”
森口语愣了一下:“为什么?”
陈链坐起身,看着她:“因为你在提起她的时候,眼中并无快乐,也无思念,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你提起她,一点也不是想她,只是为了让我生气。”
森口语愣了许久,终于,终于啊,她不再孤独,陈链在森口语毁灭之前救了她。
任务结束了,陈链要回到她的家乡,“我们可说好了。”陈链说,“你和我回我老家,君子协定好不好?你是君子吗?”
森口语问:“君子是什么?”
“就是好人。”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是好人呢?”
“哦?那你是什么?”
“我是一只小猫咪。”
陈链哈哈大笑。
陈链摸摸森口语的头:“睡吧,明天我叫你,给你当闹钟,不用给钱。”
森口语躲进被窝里:“嗯,你一定要叫醒我。”
陈链应道:
“好。”
森口语闭上了眼睛,沉入梦乡,即使她知道她会死在这个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