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微妙,连赵令询都觉出一些不寻常。
他歪头和沈青黛对视了一眼,眼中一片清明。
很好,赵令询终于开窍了。
沈青黛转向杜大夫人:“你可是有什么证据?”
杜大夫人冷冷道:“二爷身体一向康健,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有什么突发疾病,他就是被人害死的,嫉妒他的人多了去了,你们查一下,总能查出来点什么。”
这个理由,实在太牵强,顺天府竟然就给报了上来,可见有多想甩手。
顺天府自有他们的难处,这些年他们也是被镇抚司打压着,地方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满天飞,处理都处理不过来,何况这种他们本就不擅长的人命案子。
梦柳公子是京城名士,他追随者甚多,上至朝中权贵下至黎民百姓,眼下街头巷尾已是议论纷纷,若是处理不当,后果可想而知。
这样的案子,照理中亭司不会接,可赵令询为何会接下?
沈青黛想不明白,她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杜大夫人。
“杜夫人,仅凭猜测,不能认定就是凶杀,中亭司办案,讲究的是证据。”
杜大大夫人冷笑一声:“怎么没有证据,我有证据。我亲眼看见过,管家曾给二爷买过五石散。那东西,谁不知道,吃多了会害死人的。如今二爷无缘无故的死了,我看就是他搞的鬼。”
五石散,风靡于魏晋,尤其名士多热衷于此物。
可至本朝,此物已不甚流行。
若梦柳公子当真服用此物,那会不会和他的死有关?
管家一听,睁大双眼,大声辩解:“冤枉啊,大人。小人的确为二爷买过五石散,不过,那都是二爷的吩咐。”
沈青黛下意识同赵令询交换了眼神。
赵令询问道:“杜禹秀常年服用五石散?”
管家慌忙解释道:“那倒没有,二爷只是这两年,也就是作画后才开始服用。大人,每次我都是遵照二爷的吩咐买的,绝无半句虚言。”
管家言辞恳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不过,沈青黛自知识人不能单靠表面,也不能就此断定。
赵令询向施净道:“你看看,杜二公子的死,是否与五石散有关?”
沈青黛走到赵令询身边,轻声道:“管家说,杜二公子每次作画之时会用,或许那东西现在就在画室。”
赵令询会意,便让众人退后,四下翻找起来。
片刻,便在墙边的柜子内翻到一个瓷瓶。
“就是这个,我前几日才买的。”管家看到赵令询手中的瓷瓶,出声提醒。
沈青黛抽出一张宣纸,赵令询缓缓将瓷瓶翻转,倒了许久,竟是一点也没出来。
瓶子是空的。
也就是说,梦柳公子可能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杜大夫人见五石散瓶子是空的,指着管家道:“空的?果然如此。昨晚最后从二爷房里走出来的是你,今早第一个发现的也是你。我看就是你受人指使,让二爷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管家本就紧张,现在更是战战兢兢。
她这样凭空指认,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慌乱,沈青黛本欲制止。
“你想说什么,受人指使,受谁指使,你是在怀疑我?”
说这话的是杜禹华。
他看上去十分平静,语气不带一丝情绪,就像他本人,看不出悲喜。
杜大夫人怔了一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沈青黛见她终于消停,长舒一口气,转向管家:“昨晚是你最后离开杜二公子的房间?”
管家吓得魂不守舍,仔细回忆了一下:“二爷自从画完了上幅画,已经好几日没来过画室了。昨日临近傍晚,二爷突然说要在画室歇息,我便想差人去打扫,谁知二爷当场回绝。晚些时候,我怕画室里准备不周全,过来询问。我敲门的时候,画室的灯还亮着,二爷却回说要歇下,我便退了下去。”
沈青黛追问:“那之前他可有什么异常,还有谁进来过这间画室?”
管家偷偷看向杜禹华,随后低着头不说话。
杜禹华说道:“我进去过。”
他依旧坦然,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你找他说了什么,可有觉察他有何不妥?”
杜禹华淡淡道:“我不过找他说些家常话,也没发现他有何不妥。没有说几句,管家就说有客来访,我就离开了画室。”
“客人,是何人?”
一旁的吴掌柜忙开口道:“大人,是我。”
沈青黛略一思索,第二日是雅赏宴,他这个时候来访,想必是为了宴会事宜,似乎并无不妥。
“你详细说说昨日的情景。”
吴掌柜点头道:“那日用过晚膳,想到雅赏宴,我突然有了个好主意,要同梦柳公子详商,便赶了过来。”
雅赏宴的事,他们定是一早便商定好,能让吴掌柜如此迫不及待过来,想必是及其重要之事。
杜禹秀在雅赏宴当日出事,吴掌柜在前一晚为雅赏宴而来,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
赵令询被他勾起了兴趣:“什么事?”
吴掌柜长叹一声:“梦柳公子这次亲自现身如意斋,我就想着,办的不一样一点。左思右想,这些年,多亏有大家的支持,于是临时决定,不如给咱们如意斋榜首一个近身接触梦柳公子的机会,让梦柳公子亲自指导榜首作画。”
沈青黛眼神一亮,随即幽幽一叹。
赵令询冷下脸:“就这事?杜禹秀答应了?”
吴掌柜摇摇头:“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他没有答应。我就在这里软磨硬泡,结果,他又说出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你猜他说什么?”
吴掌柜习惯了哗众取宠的说话方式,说到兴头上,竟忘了眼前站着的是中亭司的人。
“我没空听你说书!”赵令询毫不客气,对他没有丝毫耐心。
吴掌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梦柳公子说,他要在雅赏宴上,宣布就此封笔。”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梦柳公子成名两年有余,而今势头更是如日中天,为何他要在此刻选择封笔?
沈青黛留心观察,察觉到众人好像对此事确实皆不知情。
梦柳公子决定封笔,这么大一件事,家中却无人知晓,看来他和家人的关系,着实平淡。
赵令询神色凝重:“施净,怎么样,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施净露出前所未有的为难:“我又仔细查验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尸身有些反常,看不出死亡时间,也查不出死因。”
“这种反常,与五石散有关吗?”
施净也有些不确定:“不好说,若想查清,恐怕要剖开检验才行。”
“剖尸?”杜大夫人有些错愕。
施净点点头:“没错。”
“我看还是不必了!”
温婉柔和的声音,风吹杨柳般拂面而来,一道水碧色身影盈盈而入。
杜禹华上前介绍:“各位大人,她是在下的表妹,戴舒锦。”
沈青黛注意到,从她进来,杜大夫人脸上就一直阴晴不定。
她猜测,戴舒锦多半就是杜大夫人口中的“那人”。
施净挤上前去:“为何,难道姑娘懂验尸,有更高明的手段?”
戴舒锦笑了起来:“我哪里懂验尸,不过是略懂些医术而已。二表哥身子骨弱,平日里我多有留心,这些年都是我在帮他开药调理身体。”
杜禹秀尸骨未寒,她竟然有心情笑,杜大夫人怒火腾一下燃了起来。
“你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戴舒锦冷冷地对着她:“他死了,就不允我笑?更何况,我方才说的都是事实。是他自己不爱惜身子,吃那五石散,导致身体亏空。你在这胡乱攀咬,不觉得丢人?”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杜禹秀有几分不满,说起杜禹秀时,方才的温婉都少了几分。
杜大夫人气的浑身颤抖:“你……你个白眼狼,是杜家给了你安身之所,如今二爷死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戴舒锦淡淡道:“你也说了,是杜家给了我安身之所,杜家掌家的是大表哥,当初也是大表哥将我接来,我一直心存感激着呢,怎么就白眼狼了?至于二表哥,他自己胡乱吃药,我实话实说而已。”
这关系有点乱。
杜大夫人一心向着自己的小叔子,杜二公子爱慕之人,却处处偏袒他大哥。
“都住口,还嫌不够丢人。”一向沉静的杜禹华终于忍不住斥责。
沈青黛咳嗽了几声,走到戴舒锦跟前:“你说他身体亏空,可是真的?还有,你方才说不用再验尸什么意思?”
戴舒锦整理了一下衣袖,这才不紧不慢道:“他吃了两年的五石散,已然有了依赖之心,用量越来越大。我一直开药帮他调理,可他总是偷偷倒掉。他那副身体,早就不行了。不信,你们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猜测,此次出事,多半是他自己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所致。”
杜大夫人在一边急道:“你胡说。”
“你们可查验一下他屋内的五石散,我记得没错的话,药是管家前两天刚给他买的,现在只怕所剩无几了吧。”戴舒锦神色清冷,看了一眼榻上的杜禹秀:“我劝过他的,可他不听,自作孽,不可活。”
一直安静的杜禹华也开了口:“大人,看来禹秀应该是病死的。他好歹也是名士,还请各位大人保全一下他的颜面,给他留个全尸。”
杜夫人这次没有开口反驳,很明显杜禹华的话打动了她。
“蜉蝣图,蜉蝣图不见了。”
吴掌柜突然叫了起来。
沈青黛这才想起,今日雅赏宴,为的就是蜉蝣图。
“你怎么知道蜉蝣图不见了?”
吴掌柜急得满头冒汗:“昨日晚间,我亲眼看到,梦柳公子把蜉蝣图放在桌上的。方才我便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是蜉蝣图。蜉蝣图没了,我花了两千两银子,两千两啊!”
若掌柜的所说为真,那蜉蝣图就应该一直在画室内。
沈青黛安慰道:“你别慌,兴许是梦柳公子放在别处了。”
赵令询摇摇头:“不会,方才翻找五石散的时候,我已经找遍了,没有发现画作。”
沈青黛四处张望了一圈,眉头渐锁。
她刚进画室的时候,就觉得这里有些怪,起初,她觉得是因为这画室太像卧房的原因。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怪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