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拉着黄牛犁了一趟田的董杏林看见江衔月,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月,月,月儿,来送饭啊。”
“是啊,董六哥也在啊,劳你们受累了,快过来喝碗水歇歇,吃饭了。”
以往来家里帮忙的通常是董大伯和他三个儿子,倒是少见董杏林,而且他什么时候染上结巴的毛病了?
江衔月脑子转了一圈,想起董杏林小时候爱坐在门槛上学结巴的事来。
估计是哪回恰巧赶上打雷下雨天了吧,她稍稍同情了一下,就招呼其他人吃饭。
“今天月儿来送饭啊?”董来富接过江衔月递过去的饭碗,笑着同她说话。
“嗯,董大伯,你们辛苦了,可要多吃一点儿。”
“哈哈,好,放心吧,我不跟你们客气。你拎这么多东西,可沉吧,一会儿让杏林帮你把篮子提回去。”
董杏林眼睛亮了亮,还没说话,就听江留芳道:“哪值得杏林再跑一趟,晚上我和留青回去捎回去就行了。”
江留青也点头附和,又问江衔月:“你还没吃吧?先回去吃饭吧,碗筷晚上我们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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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来富看见侄子瞬间就黯淡下去的眼神,哭笑不得。
十几岁的男娃子,心思都摆在脸上,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的小儿子桃林比杏林大两个月,平日里也是恨不得围着江家丫头转,就因为他这次带了杏林来这边,没带他,那小子这两天都跟他赌气呢,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弄得他都想削他一顿。
只是年轻人意气用事,心上有了就顾头不顾尾的,蒙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却也不想想,这是心想就能事成的事儿吗?
他何尝不想跟江家结亲,以他和江留青的关系,结个儿女亲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仰头嫁女,低头娶妻,平心而论,他张不开这个嘴。
自己家什么条件他还不清楚吗,他闺女要是年纪合适,江旭又在家的话,他就是赖也要赖给江家,但是把江家闺女娶回去做儿媳妇儿,还是算了吧,他怕江留青跟他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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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杏林望着江衔月远去的背影,有些懊恼。
他们年纪渐长,便不能在一处玩耍了,这样能见到人的机会也不常有。
昨日里爷爷交代大伯,说是这回就带他过来□□忙,大伯也应下了,他虽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连被五堂哥桃林气鼓鼓瞪了好几眼都没有计较。
只是此刻,那份高兴都变成了懊恼和沮丧。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平时跟别人说话都好好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倒结巴了呢?
或许就像他娘说的,他应该跟着五堂哥好好学一学。
毕竟五堂哥对着月儿的时候,从来不会紧张,还总有很多话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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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董家帮忙,江留芳和江留青两家的二十亩田地不过几天就全部种好了。
江留青让董来富把牛牵回去,“有个牲口,你们也省点力气。”
董来富笑笑,“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有个牛是能省不少力。我爹带着来贵他们,十个人四天也就犁了二十亩地,还累得不行,就这还不算田里来回跑着帮忙的几个小的。”
董家人丁兴旺,单靠租种水田完全不够嚼用,还租了别家的旱地,开了荒地。
江留芳道:“是半坡那儿的地吧?那片都是黄土,土里石头还多,下再多雨也都是硬邦邦的,难伺候得很,是费力气,不过种红薯和花生还行。”
董来富点头。对他们来说,有地种就是好的,石头多他们多下点力气总能收拾妥当,日子总算有奔头。
要是像他爷爷那时候,饭都吃不饱,吃不饱饭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更吃不上饱饭,那才是走进死胡同里了。
如今虽然苦,比起过去那算是好到天上了。
趁如今世道好,老天爷也赏脸,他们这一辈好好干,等他儿子那一代长起来,日子总不会差了。
江留青则问起董老头,“董叔身体好些了?怎么又下地了?”
董来富搓了搓手上的泥巴,黝黑的脸庞露出憨笑,带着点不好意思道:“先前月儿送去的藕粉,他惯常喝着,养了一个冬天,觉得身体好多了,也不吐血了,咳嗽起来也没那么疼了。这不,一开春就闲不住,谁劝也不听,还没说让他别下地,好好养着,就跟我们吹胡子瞪眼的。不过有底下几个小子时时看着,他也算知道惜力气了。”
“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怎么闲得下来。不过有效验就好,那还是年前得的两大筐莲藕,一时吃不完,月儿就琢磨着做了藕粉。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要是有就再给你送去。”
江留青为人和善又心软,看见什么都爱帮一把。
去年十月他从黄里正家的荷塘边儿上经过,一群半大小子也不怕秋深水冷的,在那里商量着挖莲藕吃,还不等他阻拦,就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水里跳。
年纪大的那几个还好说,黄里正家那七八岁的小孙子不通水性,跳进去就扑腾着沉底儿了,他赶紧跳下去把人捞上来。为此黄里正好一番谢,莲藕就是那时他送来的。
董来富没法拒绝,大夫开的汤药他爹总不愿意喝,觉得是糟蹋钱买苦吃。
他看喝藕粉有效果,也去镇上和县里问过,都没有找到哪有卖的,就算江留青不说,他也想厚着脸皮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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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留青一回到家就跟江衔月说起这件事。
“那藕粉家里还有没有?你董爷爷操劳了一辈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些了,又染上吐血的毛病。大夫说是热症,年轻的时候出力太大,积劳成疾,热毒过重。既是藕粉管用,要是咱家里有,你就再送去些。”
江衔月点头,“还有不少,我明儿一早就送去。”
藕粉味道清淡,不放糖的话也只有江衔月喜欢吃。
当初黄家送来的莲藕差不多有两三百斤,还都是粉藕,除了留着炖汤的和分给亲戚们的,剩下的都被江衔月做成了藕粉。
莲藕出粉率低,哪怕她磨得精细,剩下这一百多斤藕也只出了十多斤的藕粉,给大伯母和三奶奶家各送了两斤,董家也送了两斤。
剩下的几斤,江衔月从去年冬天吃到现在,也只吃了一斤多,还有几斤包得严严实实的在罐子里放着。
董家人都不错,董爷爷几个儿子也都孝顺,听大夫说能治就不计银钱去抓了药,想着法儿给董爷爷调养身体。
但董爷爷一生要强,生怕自己这病拖累了一家子,就是家里人把药煎好了端到跟前,他也死活不吃,就这么一直拖着。
藕粉清热凉血,对热症有奇效,既是董爷爷用着好,明天就再送一些过去。
——
第二天一早,江衔月包了三斤藕粉,往董家去。
董家只有董奶奶在,江衔月稍坐了一会儿,跟她交代。
“这是年根儿上做的,如今已经是二月末了,这东西天气一热就放不住。您交代董爷爷,最多再吃三个月,到了六七月间,再吃不完就容易着虫子……”
董奶奶点头,不停地给她塞蜜糖角。
“好,好。月儿,你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他倔啊,家里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一回,他再怎么倔,我也得把他收拾了。”
江衔月笑,“您的话,董爷爷肯定能听。”
又想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干脆跟董奶奶说起藕粉是怎么做的。
“做这个用粉藕好,粉藕含粉量高,也容易做。把老藕切块,放在舂碓里舂或者放在石磨上磨,再简单一点,找个粗糙的石头或竹擦床搓擦也行,弄得越细越好,等到粉都沉下去了,就把控出来的汁水放在那澄粉,等到粉都沉下去了,把控出来的水泼了,再加水洗。这样多洗几次,脏东西就都洗出去了,再把沉下来的粉晾干,等他结了块,用刀削成薄片就行。就是没工夫做成藕粉,常吃脆嫩的生莲藕或者常喝莲藕汤对身体也好。”
他们这边水土润泽,河流湖泊多,陂池堰塘也多,莲藕的价格不贵。有这么个法子,不管自家种也好,买也好,总能有董爷爷吃的藕粉,不至于断了供应。
董奶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拉着江衔月的手不住道谢,又道:“这也不是别人家,你在家里也没个伴儿,闲了就过来找春娟、春燕她们玩儿。”
说着,又抓了一把冬瓜糖给她。
江衔月拈了几个吃了,就要回去,“还有几件衣裳要洗,等闲了再过来叨扰您。”
董家人都很好,但是跟她年龄差不多的春燕、春香、春秀、春草都不是董大伯的闺女。
可能是董家四房内部的矛盾,也可能是董家长辈表现出的对她的喜爱,董家的几个小娘子对她都带有一丝防备或敌意,只有大一些的春娟和董大伯的小闺女春月跟她合得来。
春娟月前已经定下亲事,冬月里就要出嫁。
春月年龄小,活泼纯稚,一向喜欢跟她玩儿。
春香、春秀、春草也好理解,大概是因为她们去山上找些什么野果,董奶奶总要她们分给她,所以不喜欢她。
但是董四叔家的春燕,她实在是不太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再想,长辈们交好是长辈们的事,就江衔月自己来说,她是不太好意思接受董家的好意的。
尤其是这时候能吃个果子零嘴儿都不容易,她多吃一口,她们就要少吃一口。
只是天不遂人愿,江衔月刚出了大门,春燕几个就提着篮子出现在路口处,后头还跟着沾了满身泥草的董桃林几个,一看就是刚从田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