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被称作“魅”的女子名气果然不同凡响,仅仅出场了片刻,就引来了周围人的瞩目。
她蒙着轻烟的面纱,松开手里紧缚住的彩条,不动声色地朝着昏沉的台下一一望去,却在望向方时序落座处时,眸色细微地顿了一下,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从她的身后,自黑暗沉浸的角落里缓缓随着乐曲碎步走出了几名挥动着水袖的女子,她们跟随着“魅”的领舞姿态,点在曲上的节奏投袂而起。
荡人心魄的鼓点敲击在案,“魅”随即领着身侧的女子,跟着骤变的乐响挥舞着广袖,只只娇躯不停翻转,踩着鼓点愈转愈快,引得台下一众拍手称赞。
见惯了皇亲贵胄的设宴,方时序已然对这种舞艺了然无趣。他举起酒盏,手指摩挲着盏底,四处观察着,想找出这扶芳阁里的不寻常。或者说,是这阁内藏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却被旁桌几个公子激动的言语吸引了注意力。
“好啊,跳得真好!魅姑娘果然与众不同,这一曲俏霞飞舞跳得可谓是惟妙惟俏。”
“是啊,没想到这么精彩的群舞,竟被她一人舞出了万千彩霞的气势。”
“兄台说得没错,可见魅姑娘的舞蹈功底深厚,确实是个妙人呐。”
“能见到魅姑娘一面,我整个人又轻松了许多,先前心中还滞闷不堪,如今却释怀了不少。”
“对,我也是!每次心情不悦,只要见了魅姑娘都会好多了。”
“魅姑娘可真是良药,深得我心!”
群舞,她一人舞出来的?
难不成,他们看不见台上还有其他女子?
听见这些不寻常的话,方时序将眼神转向一直怀抱着双臂默不作声的迟让,似乎在寻一个求证。
“她身后的是魂魄。”迟让感应到了方时序的察觉,随即开了口道。
方时序:“你早就发现了?”
迟让薄薄的眼皮抬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在等。”
“等什么?”
“看她要这些魂魄做什么。”
方时序听了,若有所思地没有应话。原来,迟让不出动静,是想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既然要等,那便好好赏这场舞。方时序继续举起杯盏,抿了一小口,高浓度的苦味却迅速渗入了舌根。他紧蹙着眉,低低沉沉道:“这酒可真烈,这么难喝,这些人是怎么饮下的?”
谁知,便是这一口,他眼前就已经有些眩晕,头脑发诨得厉害。伴随着阵阵乐声的敲击,加上醉意的酒劲,更是神昏意乱,两耳嗡鸣不息。
他伸手想攥住眼前重影的迟让,奈何迟让的手突然变成了无数只,根本就抓不住。
这一举动始料未及,就连迟让都措手不及,怔住发问:“你……”
在模糊的意识间,方时序只听见耳畔断断续续的声音,亦或是深喊。
“方时序!”
“方时序!”
“方时序,你快醒醒!”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以为自己去了极乐世界,或者说是他内心最深处想踏上的黄泉路。他站在转生河的沿边,娘和兄长正报以最温柔的笑容看着他。
“还等什么,一起走。”
“对,一起成为下辈子的亲人。”
他其实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索什么,便是这最渴求的两句,让他毫无防备地伸出双手阖上双眼,朝前倾倒而下。
却俯身落向的是一处寒凉又熟悉的怀抱,兜转了一圈,方时序才缓缓稳住了神思,他缓缓抬眸,看清了眼前人,是面色发紧,唇线泛白了的迟让。
他轻笑了一声,嘟囔道:“是不是我喝得太醉了,都能看见从无表情的神君你担心人的样子了。”
下一刻,他却自认为不对劲,甚至醍醐灌顶地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被迟让紧拥在了怀里,体内不知何时多了道熟悉的气劲。也正是这气劲,让他越发清醒,也不自在地无处容身。
“醒了吗?”迟让的嗓音有些哑。
“醒了。”方时序回得也很僵硬。
他倏地直起身子,脱离了这处怀抱,低垂着眸捻着手指轻搓了下眉心,脸色的青白慢慢压了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朝着迟让瞥了一眼,心虚地问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了?”
迟让抬眸望向了“魅”:“酒有问题,曲有问题,人也有问题。”
这时,方时序才注意到,身旁的人几乎都被深陷在了昏沉的漩涡里。他们有的眼神涣散,有的阖眼说着胡话,甚至有的摇晃着起身却一脚又踩空跌落在地,还毫不知痛觉。
看着这副情境,方时序微微诧异,若不是迟让施加神力稳住了他的神思,只怕也会同这些众客一般,面色失常,就差没了活气。
迟让下一秒便幻出了玉如意,沉声道:“她动手了。”
转眼,他就持着玉如意横在了“魅”的脖颈前。花影之下,被灯盏的余光拢在其中的迟让威压更甚。不过,他却迟迟没有下手,面色也慢慢冷了下去。
方时序虽坐在远处,却仍能觉察到站定的迟让眉宇间多了几重疑惑和古怪。
谁知,本已生了杀意的迟让却并未再继续,而是松开了手中的玉如意,抬眸扫着四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方时序这才反应过来,此刻的“魅”舞姿如初,随着乐曲变换着动作,根本不知自己身后多了如何的动静。很显然,“魅”看不见神君,更感知不到威胁。
他拧紧了眉,难不成“魅”,也只是一介普通的凡人女子?
所以,迟让的犹豫或许是因为“魅”并不如意料般,是妖或是魔,而只是一介寻常的女子。
那引起阁内骚动的幕后黑手,莫非正躲在暗处,就像看猴戏一样看着他们入局,再接套,最后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迟让凝聚着神力,想斟破其中的玄机。神君私自动用神力伤了凡人,是会被九天惩戒的。所以,他无法去动这个没有任何妖或魔点持的凡人“魅”,只能从旁找出端倪。
他面色一变,掌心攥紧了玉如意,朝着圆台四处重重一挥。挥去的气劲震响在地,随之从脚下起了金色的弧线,一条连着一条,像流动的水纹一环扣着一环,纵横交错地形成了一道巨弧的八卦阵。
阵身初见端倪,阵眼却在圆台上。在这个“魅”身上,也在这些没有活气的魂魄身上。她们仿佛被抽离了意识,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仍然参照着既定好的举动继续跳着这道舞。
迟让半刻未停,持着玉如意在罡风中踏风疾驰在各个点位上,每经过一处就挥动着玉如意打碎一处。在寻常的凡眼中,迟让不过像阵风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闪现了几下,这道金光闪闪的阵法就突然暗了。
在弧线的光源消散片刻,被困在阵眼里的女子和落座在各处深陷在晕沉的众人都突然惊醒。乐曲声断,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魅”舞完了整场,纷纷起身赞不绝口。
而“魅”身后的那几个魂魄,更是不知所措地互相张望着彼此,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为何这副打扮,站在这处台上。
迟让重新站回在了这些魂魄身后,在她们身上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这个阵法与在陀石镇遇见的完全不同,那处阵法以陈兰芝的怨念为阵眼,将凡人身躯和魂魄被迫分离的同时,还能炼化大妖。
可膝下这片处心积虑的阵法却让眼前的“魅”和怨怼还不深的魂魄为阵眼,借用最寻常的曲声和酒引君入瓮,让这些普通凡人短时间失智,去吸食他们的七情六欲。
也难怪,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去求得“魅”的点牌,每每经历过一次赏“魅”,他们就会淡忘埋藏在心的痛苦和怨恨。所以,出了这扶芳阁,就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的轻松自在。
只是,背后布阵之人求得七情六欲的执念又是为了什么?
迟让不得而解,究竟是何人费尽心机在陀石镇下了这么大一场局,然后又在这里上演了这么一出蛊惑人心的戏码。而且,这些白日活不得多久的魂魄,更是被延续了魂命,被阵法操纵失去了意识。
种种猜测纷杂庞乱,可眼前还有更棘手的事得处理。他看着无措的魂魄,试着用神力将她们重新召回自己的躯壳内,却试了几次都不起作用。他微微轻叹,应是这些姑娘们的躯壳已毁,已经回不去了。
身旁的魂魄自然是看得见他,却深陷在迷茫中,还未来得及回神询问。迟让沉吟不语,既得的悲剧已成,躯壳回不去了,那便只有将她们送去上路了。
一道黑色漩涡再次降临在身后,他抬眼伸手朝着眼前的魂魄请了请,未等片刻,手中的玉如意一挥,正伫立在侧的魂魄们就被股罡风卷入了漩涡。
曲终人散,陀石镇之事应是算有了了结。
迟让转身,重新落座在了方时序的身旁,眼底尽是恹色:“布阵的人不在这儿,不过他发现阵法被破,应该很快就会现身。”
方时序问道:“神君,那些魂魄是?”
迟让:“应是曾经嫁给无支祁的姑娘们,是比较早的那几个。她们不曾触及杀孽,是可以轮回转世的。”
方时序若有所思:“那那个魅身上可有邪祟?”
迟让摇了摇头:“她只是一介寻常的女子,所以我无法对她动手。
方时序:“看来,这个魅只是一个幌子。”
两人的讨论声被掩盖在了不绝于耳的惊赞声中。一浓妆艳抹的老鸨缓缓从旁走了上来,她狭长的双眸自带了精明,声色飞扬:“各位,魅该点牌了。”
此话一出,台下响应热烈。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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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锁魂(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