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帏回到西园小筑,把死者的身份以及两个友人说的事情都跟钟问策和桑兔说了一遍。钟问策也把捡到的珠子交给了卫帏,说是桑兔在小径那里捡到的。
“想不到峰回路转,真是要好好感谢桑兔姑娘提供的信息!”
“卫捕头过奖了,协助官府捉拿凶犯,义不容辞。”桑兔觉得,跟在钟问策身边久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客套话,她也学会了一些。
“长,咳咳,钟老弟身边的人都是侠义之士啊!”卫帏好好夸奖了一番桑兔,而后又一叹,“这个徐弘葳才到探春城,现在最有可疑的还是他那天醉酒后冒犯到的苏蠡,况且他还正好死在了西园小筑,看来,我还得去找一趟妗玉夫人。不知道钟老弟,是否愿意与我同去?”
钟问策看了桑兔一眼,应允了。
三人踏着黄昏来到妗玉夫人的围春园。在探春城,围春园就是高门大院,一般人都要先发拜帖或者等着家仆去通报才能进入。然而,门房一看到钟问策,就立即让三人进去了。
卫帏感觉带着钟问策一道前来,真的是太方便了。
家仆引着三人直接到了花厅,刚坐下喝了半杯茶,就见到了妗玉夫人,她身边还跟着苏蠡。
卫帏率先起身作揖,表明来意,“夫人,打扰了。我们已经查明了尸体的身份,特此来向苏公子请教几个问题。”
妗玉夫人这才把目光从钟问策脸上移开,“卫捕头辛苦。”转而在苏蠡耳边说了几句,苏蠡皱着眉头,娇娇地应了一声,扶着妗玉夫人坐到了主位,自己在一旁站下。
“诸位,请坐。”说完这句话,妗玉夫人似乎才看到一同到来的桑兔。“这位姑娘,很面善啊。”
“夫人,”苏蠡在她耳边说道:“之前我提过的,她就是那位在春归楼出手助我的姑娘。”
“哦,原来是位女侠。”
“夫人过奖。”桑兔起身回礼。
“既然提起春归楼,在下就直接说了,那位死者就是当日醉酒之人,北翔山庄徐弘葳。请问苏公子,十一日那天,也就是前日晚上,演奏结束后去了哪里,可有人证?”卫帏问道。
“卫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妗玉夫人开口问道。
“回夫人,此事确实蹊跷。徐弘葳在春归楼冒犯了苏公子,第二天,他就被人杀死在西园小筑内。在下当然不会认为是苏公子亲自动手的,但是,也不排除是有人知晓了此事,才……”
“他?我不认识他!”苏蠡道,“我那晚有表演,之后么……”他的眼神转到桑兔身上,见桑兔敛眉端坐,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妗玉夫人,而后才继续说:“演出后我就去休息了,侍女仆从都可以作证的。”
“如此,那么在下会继续查访的。”说罢,卫帏就站起身,打算告辞了。
“三位既然来了,那就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吧,可好?”最后两个字,妗玉夫人是朝钟问策说的。
说是便饭,其实丰盛异常。菜肴一道接着一道,很是热闹,而吃饭的人,却安静得很。
妗玉夫人坐在主位,苏蠡随侍一旁,帮着布菜、斟酒。
桑兔觉得这顿饭,是她有史以来吃过的最诡异的一次。
若说最坦然的,就是妗玉夫人和钟问策两人了。桑兔心里一直在打鼓,按照传闻,妗玉夫人应该表现得更加殷切热情一点儿,但是没有。妗玉夫人只是偶尔跟钟问策说几句有关菜肴、酒水的话题,感觉很亲切。哎——不愧是探春城的一把手。
桑兔心里佩服得不行。她就做不到。她看出来苏蠡几次想跟她搭话,但是她都假装认真吃饭,绝对不跟他的眼神对上。她不想让钟问策知道那晚她醉酒的事情。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了,走出围春园的时候,卫帏说还要再去问询几个相关人员,就先走了。只剩下钟问策和桑兔。
桑兔轻轻叹口气。
“没吃饱?”钟问策挑眉问她。
“啊,吃饱了。”那样的气氛,她已经够够的了。她突然想起,她跟钟问策从未讨论过苏蠡这个人。转念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钟问策点点头,配合着桑兔的脚步,慢慢往前走着。
桑兔低着头,像是刚认识时候那样,落后他一截,跟着他走。这样的节奏,令她有种道不清的安心。
夜风缭绕,一声叹息打破宁静。
“小兔。”
“啊。”
“小兔。”
“我在。”
“小兔。”
“阁主,”桑兔快走两步,瞥眉头给他看,“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既响亮又好听,但是你再这样叫下去,我就,就……”
“就什么?”钟问策停下脚步,歪头看着她。
“就,就像大夏天泡温泉——汗流浃背了。”
“为何?”
“因为,我有事瞒着你。”
“哦,何事?”
“我不敢说。”
“是不敢、不愿、还是不能说?”
“啊?有区别吗?”
“有啊。”
“这样啊……其实,我怕你笑话我。”
“为何要笑话你?”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笑话我自己的。”
“可是你不是我,怎知我就一定会笑话你呢?”
“啊?”桑兔有点儿懵,这么绕啊绕的,她已经快忘记自己说的是哪件事了。
“那我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想不想听?”钟问策的脸在夜色中黯淡下来。
“……是我,能知道的吗?”桑兔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你听了觉得不高兴,就忘掉,好不好?”钟问策的声音低低的。
“好。”桑兔郑重地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他两岁会作诗,三岁学武艺,人人都说他是天纵奇才。他十五岁那年随父从军,十七岁初次领军抗敌就大获全胜。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完全不知道何为挫折失败。有一次,密探获得一个情报,大家都觉得是个可以一举歼灭敌军主力的契机,他就主动请缨,领着三千先锋军前往,准备伏击敌军。可是啊,原来那个情报是假的,他们反而被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敌军围住了,生死一线,只好奋起反抗,希望能杀出一条活路来。”说到这里,钟问策轻笑一声,看向远处的夜空,那里黑漆漆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沉沉的流云。
桑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他的父亲发现了不对劲,带兵赶到的时候,将士们几乎全军覆没。他活了下来,可是他的挚交和好友却没有坚持到最后。后来,我那个朋友就一蹶不振,伤病恢复后,也不敢再上前线。直到,直到他的父亲也战死了,他才再次穿上战甲。而在那场夺去他父亲生命的战事前,他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愤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将门世家,埋怨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把他带到了战场上。可是他的父亲什么都没有说,转头就披甲上阵了。呵——真的是。他后悔了,他知道后悔没有用,可是没有用也后悔。你说,他是不是很懦弱很可笑?”
说完,钟问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看向桑兔,“小兔……唔!”
桑兔直直撞进钟问策的怀里,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口闷闷地说着:“不高兴。”
“嗯?”钟问策一时无措。
“我不高兴。但是,我不会忘记的。我会记住它,我帮你记住,你把它忘了,好不好?我来记着,你就可以忘记了,好不好?”
钟问策没有说话,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圈住了她,脸颊缓缓地蹭着她的头发。
风轻轻,桑兔听着他的心跳,有想哭泣的心情。
她渐渐收紧了自己的胳膊,听到钟问策闷哼一声,赶紧放开手,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
夜色下,他的脸一如即往的温和漂亮,但是他越是平静,她越想哭。
桑兔低下头,拉起他的手,在眼泪落下的瞬间,她的唇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钟问策一抖,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抚上她的眼角,抹去不断滚落的泪水,轻轻叹息着:“别哭,那种人,不值得哭的。”
桑兔按住他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就哭就哭,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会哭?”
“好好好,你哭你哭。那么等你哭好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说的好笑的是什么事呢?”
“哼!讨厌!你把我弄哭了,还想让我给你讲笑话?想的美!”
钟问策弯起唇角,“那我再给你讲个好笑的,好不好?”他收回手。
“还是你那个朋友的事吗?”桑兔赶紧又把他的手捞过来,放自己手心里。
钟问策低头一笑,似有羞赧,“嗯,他十三岁那年,有次夫子授课结束,他拉住夫子,说看到一个故事不明所以,求夫子讲解。那个故事是关于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和公子韩重的,说两人相爱,但是被棒打鸳鸯,紫玉悲愤而死,化为鬼魂与韩重同居三日,后化为青烟而去。那个年纪的少年,求知若渴,事事较真,我那朋友就非常想知道他们三日三夜都在做什么,追着夫子让他展开讲讲,气得夫子跳脚,骂他人小鬼大,还告到他父亲那里,让他父亲好好管教管教他。”
桑兔吸吸鼻子,“这么调皮啊?后来呢?他父亲告诉他了没有?”
“他父亲丢给他几本书,他就懂了。”钟问策朝桑兔眨眨眼,“原来,紫玉和韩重,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导致浑身无力,最后是饿死的。”
桑兔一噎,忘记了哭泣,跟着钟问策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