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成走近后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哎呀!抱歉抱歉,认错人了。”眼前之人虽有着同苏蠡相似的惊人容貌,但是他所散发出的气场,哪怕身处暗巷都依然耀眼摄人,这恐怕不是烟花地里走出来的人能够拥有的。
“无妨。”钟问策温和一笑,继续朝前走去。
柳九成借着月色,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一位,恐怕才是妗玉夫人念念不忘的春色无边、皎月无双的钟郎问策。而苏蠡,不过是李代桃僵,照猫画虎,东施效颦罢了。可怜,可叹。
姜让听到门房来报,快速划着轮椅迎向大门,待看清来人的面色后,胡子一抖,“长公子一路赶来,想必已是劳累疲乏,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卧房,好教你早些休息。”
钟问策见到姜让,两三步便跨过来,站到姜让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转了个弯,“有劳姜叔亲自来迎,真是叫我受宠若惊!您看起来还是这么的容光换发、神采飞扬,肯定可以活到一百岁,我心甚慰啊!”
姜让一听,故作恼怒,回手拍在他的胳膊上。钟问策哈哈一笑,“姜还是老的辣!看您这手劲儿,活到两百岁都不是问题!”
“长公子莫要说笑,我活那么长做什么?老而不死是为贼。若非长公子看得起,不然就我这一个残废,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姜叔哪里的话!您辅佐父亲二十余载,如今还放弃了清闲舒适的隐居生活过来帮我,是我亏欠良多。”
姜让听罢,又抬起手,这次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而后长长一叹,“即是如此,咱爷俩都不必多说。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加在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可瞒不住我,我也就趁着还能动弹,再为你做点儿什么吧。”
钟问策也没有再说话,推着姜让的轮椅,慢慢转过幽静的回廊。
*
翌日一早,姜让来到书房,钟问策和凌霄都在,精神奕奕,显然他们已经起身很久了。
“离开军营这么些年,你们俩还是这么勤勉,好,好啊!”姜让捋着胡须,老怀安慰。
“姜叔。”钟问策唤了声,而后冲着凌霄道:“小花,看到没,我就说早起有好处的吧!姜叔夸我们呢!”
“姜叔过奖,倒是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俩人说着,来到门口,绕到姜让的轮椅旁,一人一边握住轮椅扶手,共同用力,就把姜让连人带轮椅稳稳地抬到了书桌前。
“我猜你们想早点儿知道有关异族的消息,就过来了。”
姜让说,最近探春城内来了很多人,比往常热闹许多。有一群身穿黑袍、腰系紫色绸带装扮的人,经常在城内走来走去。他们逛遍了城内的秦楼楚馆、乐坊琴阁,出手阔绰,特别扎眼。虽然他们的服饰花纹奇怪,但是起先不知道是异族,直到有密探看到他们拥着一个头发披散、宝石加身、佩戴银质云肩的男子出入客栈,这才意识到那是一群异族。密探打听后,越发觉得可能是衔烛崖巽月宫的人,故此给钟问策送信知会一声,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最近城内是否有什么大的集会、飨宴?”凌霄问道。
姜让朝钟问策看过去,忽而笑起来:“是有一件,就是妗玉夫人的生辰宴。”
凌霄也笑起来:“真是巧啊!你如今出现在这里,讲不定大家还以为你是想通了,特意来给她祝贺的呢。”
“说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探春城内出现了一个琴师,名叫苏蠡,技艺高超,貌比潘安,与黎妙年并称琴艺双绝,想邀他上门弹琴的达官显贵都排到明年了。据可靠消息说,妗玉夫人对其宠爱有加,甚至斥巨资为他建造了一座西园小筑,可以说是风头正盛,炙手可热。”说到这里,姜让朝钟问策挑了挑眉,“更有意思的是,见过那个苏蠡的密探都说,长得和你有七、八分相像。”
“难怪呢,昨晚我们刚到这边,就有人冲上来喊着苏兄苏兄!哎——如今妗玉夫人有了新欢,那你,可能真的不值黄金万两了。”凌霄摸着下巴,啧啧有声,一脸遗憾。
钟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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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兔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哀戚的狼嚎、那轮血月仍然挂在天上、皮肤被切开时的痛楚、嘶哑干涩的喉咙……好久没有做那个梦了。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头顶的纱帐很陌生,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都是陌生的摆设,陌生的气息……她立即翻身要下床,却感觉头痛欲裂,手脚发软。低头一看,身上只穿着白色里衣,而昨天穿的外袍挂在床边的屏风上。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里?断泪呢?
她往床上摸了一通,没有断泪,再次扫视屋子,当看到圆桌上的断泪,顿时心神一松。
“嘟嘟嘟”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姑娘,您醒了吗?”
“啊,醒了。”
“奴婢来伺候姑娘洗漱。”
“好,进来吧。”
门打开,四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陆续进来,一个端着茶水,一个捧着脸盆,一个拿着布巾,还有一个端着食盘。其中三个人放下东西后就出去了,只留下最先进来的一位。“奴婢名叫阿青,苏公子让我来伺候姑娘。”
阿青?桑兔听了,心里一软,温声道:“阿青,我可以自己来,你不用伺候我。”不过,苏公子?“这里是西园小筑?”
“回姑娘的话,正是苏蠡苏公子的西园小筑。”
桑兔紧紧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不该喝酒的,她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昨晚听着曲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只剩下几个侍女和她。而后,侍女们也走了,她好像看到钟问策来了。她可能拉着钟问策喝酒了,一杯又是一杯。她可能说了很多话,也可能没说,她了解自己不是那种会酒后吐真言的人,但是,面对钟问策,也许会说点什么。还有,她可能哭了,或者仅仅是想哭的情绪一直憋在心里,然后又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阿青看她的脸色不对劲,尝试着问了句:“姑娘可是还难受?奴婢去端碗醒酒汤来。”说完,就要往外走。
“阿青!”桑兔赶紧喊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想起昨晚的事情,阿青低笑一声:“看来姑娘是真的都不记得了。您昨晚喝了好多酒,还拉着公子不让他走。公子只好先把您抱到了客房里,您可能是哪里不舒服吧,闹腾了一会儿才睡着的。”被苏蠡迷住的女子不少,也有很多人想尽办法与他亲近。这位姑娘倒是好,苏蠡都到房里了,结果她躺床上后上演了一番全武行,苏蠡硬是连床边都没有沾到。苏蠡交代阿青好生伺候着,说这姑娘是他的恩人。恩人?恩客?呵!谁知道呢!反正阿青从未见过苏蠡那副悻悻而去的样子,在西园小筑,或者说整个探春城,谁敢那样对他啊!
桑兔扶额。闹腾一会儿?她说得可真委婉。桑兔知道自己睡觉时对床榻有多霸道。在白阆村的时候,白耕青就叫苦不迭。那会儿俩人刚刚相熟,正是要好得不得了的时候,躲在被窝里聊天聊到半夜,明明说好了一起睡的,结果桑兔一睡着就把白耕青踢下了床。第一次,白耕青爬起来,把桑兔摇醒,问她为什么踢自己,桑兔一脸懵,说不知道哇,然后又倒头便睡。但是当白耕青再次爬上床的时候,又被踢下去了,她可打不过桑兔。当晚连着被踢下去三次后,白耕青就再也没跟她一起同床睡过了。
“那个,你们苏公子还在吧?”他不会突然过来吧?!
“在的,这个时候应该是在院子小憩,为待会儿的演奏做准备,我可以带姑娘过去。”呵,这么迫不及待啊!阿青心想,看来昨晚也就是做做样子嘛。
“不不不!我自己走。”桑兔摆摆手。
“走?”阿青疑惑。
“对,我要走,悄悄的那种,你帮我保密啊!”桑兔伸出两根手指,快速交替着,做出两条腿“走着”的动作,而后低头开始穿鞋。
*
“噗——”凌霄看了眼钟问策,再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钟问策捋了捋垂至脖颈的美髯,“小花,别笑了。你笑一次,我就忍不住摸一次,在这样下去,我的胡子都要被你笑秃了!”
“阿策,你也太幼稚了吧。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本就不少,你却一定要去看看那个苏蠡,怎么?孔雀比美啊?”
“不是说那些异族人经常出入西园小筑嘛,姜叔弄到一张请帖,我们正好去查探一番。至于这个胡子么,也是为了避免麻烦。你懂的!”说着,钟问策转头朝他飞去一眼,惹得凌霄哈哈大笑。
俩人到了西园小筑,出示了请帖,仆人带着他们往花厅走去。离演奏开始还有好一会儿,早到的客人一般就先逛逛小花园,饮茶休息,待时辰差不多了,就会有人引着他们前往观赏水榭。
钟问策和凌霄到处走着,看着,客人不多,侍女仆从倒是不少,看得出来,这个西园小筑,确实是花重金打造的,亭台楼阁、假山花圃、曲水流觞,无一不是精心设计过的。
钟问策站在一处小拱桥上,没来由得,想起跟桑兔躲过雨的那个桥洞。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天雨落下的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安静,像是积聚了很久的欢乐一下子迸发出来,伴随着雨珠的落下,在斑驳的亮光中移动,没有尽头。哎——苦昼园还没有信传来,不知道她回到扬州没有。
突然,一道黑影从远处一丛丛的太湖石间闪过。
钟问策心里突地一跳,“小花!”
“在!”凌霄一脸戒备。
“我,好像看到小兔了?”
“嗯?兔子?这里还养着兔子?”凌霄松口气,扫视四周。
“不,我是说,我们园里那只小兔。”
凌霄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转过了头。
钟问策眨眨眼,又眨眨眼。他想,他大概是着魔了吧。都怪这个桥,以后再也不走桥了,他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