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厮杀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但先动手的人反而理亏。
突然,清脆悠扬的鸟鸣声由远及近,一群白色和黄色的雀鸟从头顶成群而过,紧接着,金色粉末如细雨般落下,十二名身形优美灵动的紫衣女子从天而降,同色绸缎漫天飞舞,眨眼间摆出一个燕尾阵,横亘在吴家众人和江湖人士之间。
一阵香风吹来,暗玉身影闪着荧光翩然落于燕尾阵的前方。广袖落下,露出一张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绝美容颜。右眼的鸦色刺青,昭示着他的身份。知道的人,会被吓得腿软;不知道的人,则会被迷得腿软。
也有人脱口而出:
“青鸾徘徊松柏后,南柯一梦香骨透 。”
“南梦山青鸾宫!”
“申屠宫主!”
成戈赶紧放下手中的大刀,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宫主。”他身后呼啦啦一片莽汉也都一一放下武器,垂手而立;一小部分人木然站着,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一些人,甫一看到这阵仗的时候,就已经跑了。
“哦——戈子,原来是你啊。”申屠隽骨单手掐腰,眼皮一抬,懒懒地应了一声。
“哎,是我,小戈子。您老人家怎么会到这里来?”
“呵——你们这么一大群人,乌泱乌泱地,路过我南梦山脚,踩坏我一大片花花草草,我还想问问你呢?”
“还请宫主宽宥则个,待此间事了,我立即派人帮宫主再种植一大片奇花异草,当作赔罪。”
“哦?什么事比我的花花草草还重要?”申屠隽骨一挑眉。
成戈抖了抖,“这……”
“他们吴家杀了金庄主,还包庇凶徒,我等看不惯他们的恶行,特意赶来帮金戈山庄讨个说法!”严渠假装看不到成戈冲他使眼色,朝着申屠隽骨大声说道。
申屠隽骨精致的下巴微转,淡淡瞄了他一眼:“呵,哪里来的猪头?熏死人了。”说罢,他广袖一挥,严渠“啊”一声飞出去几丈远,挣扎了一下,似晕过去了。成戈又是一抖,都没敢叫人去扶他。
“戈子,是这样的吗?”
“是,是这样的。不过,吴家说他们还在努力查找凶徒,并且承诺会负责到底。”成戈其实也不想走到恶斗那一步,为了个金成城,赔上大半金戈山庄,尤其是他那一半,并不划算。
“嗯——”申屠隽骨这才转头,把吴家门前几个年轻人扫了一遍,一阵吸气惊叹声中,他懒懒开口道:“我看吴家那个小姑娘挺面善的。这样,你给我个面子,三日,三日后若是他们交不出凶徒,我帮你做主,怎么样?”
“不敢不敢。既然宫主开口了,我自当遵从。”
“嗯——”申屠隽骨唇角一扬,清冷的声线似有笑意,“那你们待会儿走的时候,先帮我去种花吧。我就待在吴家,帮你们盯着他们,可好?”
“那就劳您老人家费心了。”成戈说罢,又是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手一挥带领剩下的人走了,顺便把几丈外的严渠也捡走了。
人群七零八落地跑远了,留下一地乌七八糟的痕迹。
吴勉勉噔噔噔跑到申屠隽骨面前,深深作揖道:“多谢宫主出手相助。”南梦山就在三江城城南,这位申屠宫主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提到他都说是雌雄莫辨、千人千面、亦正亦邪、美丽近妖,想不到今天竟然会现身帮忙,真是令人惊喜。
申屠隽骨低头看她,悠悠应了一声,而后目光越过她,朝远处喊道:“死孩子,还不过来?”声音似娇似嗔,甚是宠溺。
桑兔心下一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踱步到他面前,垂首道:“隽骨叔叔。”
*
危机暂时解除了,钟问策、凌霄以及吴勉勉忙着处理安排善后,而桑兔的任务就是陪着申屠隽骨。
“隽骨叔叔,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桑兔看着他慢悠悠喝了口茶,而后柔若无骨地倒入宽椅内。也不知道刚刚跟他说的事情,他听进去了多少。
“唔——确实很蹊跷。”申屠隽骨懒懒应了一声,一扭身子,斜靠在茶几上,一手撑着额头,合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如灵鸟的羽尾,轻轻翕动着。
桑兔在他旁边坐着,见他又不说话了,就捏起他耳侧的一缕长发,像以前被他抱在怀里时一样,把玩起他的头发来。他的头发很黑、很长、很柔滑、也很香甜,有着优美的弧度,没有用头冠或发簪束起,而是夹着一些珍珠和金银镶嵌的环扣,发丝飞扬时清脆作响。
“喜欢么?”
“什么?”
“我的头发。”申屠隽骨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桑兔。他浅色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万千星辉,有着黑夜也藏不住的闪亮。
“嗯,好看,我喜欢。”
“那你跟我走吧,天天让你玩。”
桑兔摇摇头,“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嗯?祸首让他们去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是,我——”
“那小子就是钟问策吧?啧,妗玉那老妖婆的眼光还不错。怎么,你也看上他了?”
“不是,我——”
“那就好,没看上就行。”申屠隽骨突然靠近,抬起桑兔的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世界在这一刻突然颠覆,细小的微尘似有重量,随着透明的河流涌动着,柔弱的花瓣携带着浓烈的香氛,干枯的树杆袒露着疤痕,让人尽览无余,成千上万只蝴蝶从遥远的地方展翅起飞,发出簌簌的响动,那是飓风启程的声音。
呼吸般的低语在她耳边缭绕:“我要你看着我……只看着我一个人……点燃我……让我永不熄灭……”
桑兔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隐秘的渴望、深邃的寂寥、黄昏的余烬,唯独没有自己的灵魂。
“隽骨叔叔——”她喃喃出声。“轰”地一下,所有的景物都飞速地旋转褪去。桑兔眨眨眼睛,重新感知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哎——又失败了。”申屠隽骨轻轻一叹,撤回手指,窝进宽椅里。
“隽骨叔叔不好玩儿,又拿我练手。”桑兔干巴巴地说着。
“你这死孩子,我是在帮你,这样你就不会随随便便被坏人给骗走了!”
“没人骗我,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被骗的。”
申屠隽骨挑眉看她,“那可不一定。不过,确实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有眼光的。”
刚刚似乎有什么念头从脑子里闪过。“对了,隽骨叔叔,你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啧,你这死孩子,我在夸你呢,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啊!甚至都没有听出来我也在夸我自己么?”
“啊对对对!隽骨叔叔说的都对!再对也没有了!快跟我说说,你这顾盼多情、勾魂摄魄的漂亮眼睛,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奇怪的人?”
“你这调皮孩子!讨打呢!”申屠隽骨伸出细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唇角上,视线流连不去,指尖转而摩挲着她的下巴,缓缓开口道:“那天晚上啊……”
*
“嘟嘟嘟”,钟问策听到敲门声,披上外袍,从屏风后转出来的同时应了声“进来”。
桑兔推开门,就被一片粉白优美的胸膛晃了眼,愣住了。
钟问策一看是桑兔,下意识地拢起里衣。“……小兔,你怎么来了?”他还以为是凌霄来找他汇报进展,毕竟桑兔一直陪着申屠宫主,连晚膳时都没有见到她。
桑兔眨眨眼,“阁主,我有事想跟你说。”刚刚看到的景象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循环往复着。她不是没见过男子的胸脯,健硕的、瘦弱的、白皙的、黝黑的,都有。但是吧,好像钟问策的不太一样。对了,刚刚看到的那些缭乱的痕迹,是伤疤么?
“好啊,不着急,慢慢说。”钟问策翻了一个茶杯,倒满茶水放在桌上,示意桑兔过来坐。
桑兔捏起茶杯,低下头,看着桌子对面,钟问策的右肘搭在桌沿上,他的手指舒展着,从指尖到手腕的线条优美动人,像一柄上好的玉如意,连纵横交错的伤痕都细腻精致,他的掌心还红着么?还疼不疼?桑兔用眼睛描摹着他手背上每一道伤痕的走向,猜想着它们是怎么到他手上的,每多想一点,那些伤口就原模原样地在她的心里划过了一遍,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皮开肉绽时的疼痛。她就这么看着、想着、痛着,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钟问策也不催,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睫毛,如溪边水草一样丰茂卷翘,小巧的鼻尖和精致的下巴,还有,她又在咬着自己的下唇了,她是在苦恼着什么吗?自己要不要先开口问问?问什么呢?问她那个叔叔吗?问她那把短剑吗?问她为什么来扬州?问她为什么要跳湖?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可是,一旦问起从前的她,会不会,就失去了现在的她?
他突然觉得一阵懊恼和沮丧,他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寇贼时都没有过像这样的犹豫不决,可是面对一个姑娘的过往,竟然踌躇不前。
桑兔察觉到手里的茶已经没有了热度,独属于瓷器的凉意传来,她轻轻喊了一声:“阁主。”
“嗯?”
“我是不是……?”
桑兔抬起头的瞬间,钟问策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唯有那双眼眸,深深浅浅地荡开着层层叠叠的水光。钟问策的喉结滚动,声音暗哑。“是不是,什么?”
“哦,我是说我叔叔,他说他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就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钟问策回过神,心念电转,“就是金庄主遇袭的那天晚上,你叔叔,他来这里找过你?”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相认了啊,钟问策想到这里,心里一堵。
“对,就是我去找你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江明蝉从你屋子里跑出来的那晚。”桑兔歪头一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多啊。
“那你叔叔看到了什么?”想到那晚的不对劲,他赶紧回归正题。
“他说,来找我的时候路过一个院子,有两个人在喝酒,等他走的时候,还是两个人,不过,其中一个人已经不是先前那一个了。而他说的那个院子,我问过吴家家仆,就是形意门邢瑞林居住的那个院子。”
“也就是无量剑派的陈义呈,槎溪山庄的沈杉杉以及形意门的邢瑞林一起喝酒的那个院子。”钟问策接着说道,他眯起眼睛,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串,“这么说来,是协同作案了。”
“我叔叔说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从衣服上分辨是换了人了,他也不认识那几个人谁是谁。对了,他两次路过时,都在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外袍的人。”哎——看来隽骨叔叔真的很讨厌蓝色啊。
“那三人中,当天穿蓝色外袍的……是邢瑞林。”钟问策记得,鉴赏大会前桑兔换了件蓝色的裙子,没来由地,他那一整天对蓝色的物事都印象深刻。
呵!又一个记性好的!桑兔羡慕。
“你叔叔,从,去你院子,到离开,大概多长时间?”这个问题很关键。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吧。”桑兔回忆着,她虽然抱着隽骨叔叔哭了一会儿,但是应该没有哭太长时间。“阁主,求你件事儿。”桑兔凑近钟问策。
“嗯?”钟问策也下意识地靠近她。
“我隽骨叔叔,他很害羞很腼腆的,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是他看到了那几个人的事情?”桑兔小小声恳求道。
虽然钟问策觉得“害羞、腼腆”这两个词跟青鸾宫的申屠宫主,就像麻布手帕绣牡丹一样,一点都不相配,但是他看桑兔的样子,忍不住弯起眼睛,学着她的样子小小声地回应道:“好的呀!”
桑兔的心脏跳空了一拍,她“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去,却“嘭”地撞到了门框,她捂着肩膀,逃也似地奔出了他的院子。她知道自己遇到问题了,问题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啊!真要命!
当凌霄踏入钟问策屋内,看到他嘴角含笑,呼吸轻盈时,就知道他现在肯定很好说话。那要不要多提几次辞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