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帏带着一众捕快衙役到达玉衡山庄的时候,暮色终于落下,空气中飘着血腥气,周遭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卫帷三两步跨上台阶,甫入厅堂,血腥气越发浓重,还混着苦涩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发紧。见凌霄和卢飞迎上来,他率先开口道:“凌老弟,小卢,你们辛苦了。”视线在人群中搜寻一圈,却不见钟问策。他拍着卢飞的肩膀问道:“长公子人呢?”
卢飞眼神闪烁,别开了头。
卫帷转向凌霄,发现他的眼中竟也泛着血丝。“他怎么样了?啊?说话啊!”卫帷着急起来。
凌霄拉过卫帷,沉声道:“他在东苑。中途醒来过一会儿,交代了些事情就又……”凌霄顿了顿,语气一转,“卫捕头,事不宜迟,在对方再次动手前得尽快将证人和证物送走。”
卫帷一咬牙,“好。”抬步跟着凌霄走向后堂。
“各位,”凌霄说道,“这位是金刀捕头卫帷,之后将由他来安排护送你们离开。”
在凌霄的介绍下,卫帷一一扫过众人,除了程家两个女儿,还有表亲胡清莜,大女婿傅柯平,以及灵璧剑派的夏云回。
“傅大侠,东西在哪儿?”卫帷直接看着傅柯平问道,他现在是程家唯一一个男子,自然以为他是作主的那个人。
傅柯平没说话,脸色略显尴尬。
“在我这里。”程星素应到,广袖一落,双手捧着盒子递给卫捕头。
自从得知有人会杀上门来,程亭荷就闹着要傅柯平带她走,但是又怕真的像钟阁主说的那样在半路被劫杀,所以不敢妄动,更加视盒子里的东西为洪水猛兽,碰都不敢碰。反而是程星素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同时将盒子紧紧护着。虽说父债子偿,但是程星素坚信,父亲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他正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们。
卫帷清清嗓子,赶紧接过盒子打开一看,“这是……”
程星素道:“钟阁主说,根据这两张银票可以找到钱庄,或许,或许我爹在那里留了什么证据。”
“好。”卫帷合上盖子,“去钱庄兑换的那人跟我走,其他人由我的弟兄们护送到安全之处。”
程亭荷一听这话就冷汗直冒,毕竟她之前已经夸了下海口。见大家看过来,她立即躲到了傅柯平身后,“我、我不能去,我要留在娘身边照顾她。”她反悔了,但反悔就反悔,谁有资格说她?她仔细想过了,连捕头都出来保护他们,那么他们程家一定是清白的,就相当于是个案子的证人而已。可是那些人在暗处,这一路上不知道会有什么危机,又不是她惹出来的祸端,取了证据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大不了她跟着柯平找地方躲起来,犯不着亲自冒这个险。
程星素晃了下身子,“卫捕头,我跟您去。”
“我也去。”“我也去。”
卢飞和夏云回异口同声道,又同时看向卫捕头,“卫捕头?”
“这……”其实卫帷觉得程家谁去都无所谓,但是这种决定不要让他来做啊。
眼看情况尴尬,凌霄适时开口道:“卫捕头,他还说了,最好安排两路人马,除了掩人耳目,也可以分散被围剿的风险。我们这里还有灵璧剑派以及流峡派的人可以一路护送。”
卫帷略作思量,合掌一拍,“那正好,程家有两个女儿,就分作两路人马。”
“不行!我不去!”程亭荷尖叫着连连后退,直接缩到了角落里,一想起那些血淋淋的身体,再想到自己可能变成跟他们一样,顿时涕泪横流。“不关我的事,都是我爹的错,为什么要我涉险!我不去!要去就让我娘去!”她的哭声尖锐,连外堂的人都忍不住探头探脑。
其实钟问策还说了一个方案,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若程家的人最终无法前往钱庄或不愿出来作证,那就请青鸾宫的人出面查验银票事宜,但这样一来,哪怕获得证据也只能是作为旁证参考,不如程家直接出面来得有力。所以凌霄就没有提。
“让我去吧。”胡清莜往前一步,平稳道:“表姑还病着不便奔波,而且,我还有功夫傍身,多少也能帮上点忙。”说着,她捏紧了手中的剑柄。
程星素道:“小莜,你能赶来相助,对我们已是有大恩……我不忍心你再涉险。”说着,她情不自禁拉起胡清莜的手。
“二表姐,无需多言。”胡清莜道,“且不论我们有血脉亲情,本就该互相扶持。我还是流峡派的弟子,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况且有掌门和大师兄在,我不怕。”
“小莜,谢谢你。”程星素眼中泛起盈盈水光。
“好!”卫帷听着也不禁动容,擦了擦眼角,“那你们准备一下,我们天亮就出发。”
卫帷又交代了一些事情,众人商讨细节,直至各自散去都没有人再跟程亭荷和傅柯平说一句话,自然也没有人指责他们。
角落里的程亭荷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丈夫,向他伸出手,哀戚地唤了声:“柯平……”
傅柯平侧着身子,斜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将她拉起后转身就走了出去,任由程亭荷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头。
“柯平……我……”程亭荷将自己缩在椅子里,捂脸痛哭起来。
东苑门外,几盏残灯在夜风中摇曳,将廊下桑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抱剑而立,脸色晦暗不明。
符容正在里面给钟问策施针治伤,没让她进去。她只能看着侍从们一趟趟进出,送进去的是滚烫的清水,端出来的却是一盆盆刺目的血水。
明明只隔着一道雕花梨木门,明明里面的人始终一声不吭,但是桑兔就是能感同身受一般地觉得浑身都疼。
“他怎么样?”
听到声音一抬头,见凌霄和卫帷走了过来。桑兔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凌霄没有再问,卫帷三言两语地将他们的计划简略说了一番,两人便匆匆离去。
桑兔的视线一转,看到一人立于阶下拢着夜色,身影颇为眼熟,不确定地唤了声:“胡姑娘?”
人影缓缓拾级而上,灯笼的光渐渐照亮那张清丽的面容,是胡清莜无疑。
“桑掌门。”
桑兔,这个名字,胡清莜已经听到无数次了,白古恨高徒、青鸾宫小主、灵璧剑派掌门,甚至,曾经的洄溯阁中人。这些头衔在胡清莜心中一一闪过,渐渐跟眼前之人重合。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对方守在门外的姿态,那种无需言明的牵挂,那种自然坦荡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需赘述,这让胡清莜心头泛起复杂的滋味。
桑兔曾在流峡派大会上跟大哥胡清图切磋过,胡清莜对她的身手很是佩服,又听说她还是临危受命,成为了一派掌门,那她除了功夫高强以外必定还有其他的过人之处。胡清莜忍不住地想,若是有人能站在钟师兄的身边,大抵便该是桑掌门这样的吧?这念头让她喉间发紧,却又莫名释然。
看着桑兔手中的长剑,青青幽幽,是一柄上好的古剑,胡清莜的心中不只酸涩,更多的是羡慕,以及说不清的荣幸,原来生为女子还可以成为这般模样。
见对方沉默不语,似乎正透过自己不知看向何处。桑兔的视线一转落在她胳膊上的纱布,不由得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胡清莜回神,下意识抚过自己手臂,“不碍事,多亏大师兄替我挡住了。”若不是当时钟问策及时出手,她这条胳膊早就没了。
“那就好。”桑兔点点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唯有里间偶尔传来的动静牵动着她们的心绪。
“听说……”最后还是桑兔开口道,“天亮后你便要出发,替程家引开杀手。”她顿了顿,语气越发温和:“想来定是凶险异常,不妨先去休息一下呢?”
胡清莜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仍流连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许久,才转身步入夜色之中。
春末夏初,阴雨不断。层云压顶,难见天光。桑兔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四肢早已发僵,寒意渗入骨髓,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冰冷的河底。她猛地跃下石阶,长剑出鞘,一招一式将灵璧九剑舞得猎猎生风,浑身发热,额角沁出细汗。
“掌、掌门。”一道声音怯怯响起。
桑兔剑势骤收,转头望去。“怀年?你怎么不去休息?”
“掌门,”怀年小跑过来,手指绞着衣角,在桑兔温和的目光下才嗫嚅开口:“夏师兄说要护送程二小姐前去取证据,说今日那些杀手就是害死掌门的恶徒,我……他们派我来问问你,可以不可以一起去?”怀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心虚得很,其实哪是师兄们让他来问的,分明是他自己想来见掌门。师兄们早已打定主意,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多杀几个恶徒,为师父报仇。
桑兔收剑入鞘,温声问道:“那你呢?你自己想不想去?”
怀年一下子抬头,目光热切。“想!我要为师傅报仇!”话刚出口,他又悻悻地低下了头,“可是,我的武功这么弱,师兄们都说我去的话会拖后腿,所以……”
“怀年,我的建议是,若只为报仇,我不许你去。若你是为了保护无辜弱小,想出自己的一份力,那我现在便再教你几手保命的招式。”
“啊?”怀年眨巴眨巴眼睛,“有、有区别吗?”
“有区别。”桑兔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哦,那我再想想。”怀年捏着衣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晨曦薄雾间,远处的群山一晃眼就明亮了起来。
侍从又来送热水,已经是第七趟了,身后的木门再次被打开,符容抹抹额头的汗水,朝桑兔招手,“乖乖,进来吧。”
桑兔屏息凝神,跟着往里走,连衣袂拂过屏风时都刻意放缓,仿佛稍重的吐息都会惊扰到榻上之人,加重他的伤情。
符容捏着布巾给钟问策擦脸,嘴里不停念叨着,语气却异常轻快。“阁主大人啊,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天亮了,快醒醒吧!若你再不醒来,我不仅要跟姜叔告状,还要用针扎你了!我保证,一定是世上能找到的最粗的那种针!”
可能真的是对符容的手段心有余悸,钟问策连昏睡中都不得安宁。他的眼珠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符容立时朝他一笑,大声说道:“你醒啦!看看,谁来了?”说着,他把手里布巾扔回盆里,退开了一步。
钟问策眼前仍旧一片模糊,但是他的心跳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小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