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穿层云,花影上栏杆。桑兔在窗前晒了很久的月亮,终于打开门,往院外走去。
吴勉勉给他们安排了不同的院子,她打算去找钟问策,想跟他说这把断泪的来源,就说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只不过半路上被偷了。当然,这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全部。这样,既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可以拔出这把剑,也不会给他添麻烦。很好。
转了两个弯,桑兔踏进月亮门,看到钟问策的屋子亮着,修长的人影投在门上,他还没睡。她快步走近,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发现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投在门上后,她的手就抬不起来了。
“哗——”门被从内打开了,钟问策出现在眼前。
“小兔?”
“阁主。”
“嘤嘤嘤——”一个粉色的人影从屋内跑出,越过钟问策,越过桑兔,跑向院外。
桑兔认出来了,那是江明蝉,衣衫凌乱的江明蝉,露着前胸和肩膀、薄纱垂落、发髻歪倒的江明蝉,从钟问策的房内跑出来了。
桑兔眨眨眼。
“……她刚来。”
“这么快?”
“……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你衣服都没脱。”
钟问策的心放下了,不过,怎么感觉不对劲?今天不对劲的感觉真多啊!“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哦,这个,没事,就是来看看你。唔,你看起来,很硬朗,很壮实,很好。”
钟问策轻笑一声,“这样啊,那,你要不要进来坐坐?”说着,他侧过了身。
桑兔朝里看了一眼,跟她的屋子差不多的陈设,只是好像还能闻到江明蝉身上那股花香,她吸吸鼻子,“不了,太晚了,阁主也早些休息吧。”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桑兔又坐在窗前,继续晒着月亮。
她还是没有说,是因为突然觉得不用说了,钟问策从未问过她,那他应该就是不在意的。就像她刚刚也不需要钟问策的解释,解释什么呢,她并不在意。对,她其实不是很在意,男欢女爱什么的,烈火干柴什么的,都是正常的。再说了,他们俩还是曾经的神仙眷侣呢,重燃爱火,也不是不可能。对,她不需要他的解释。她根本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哪怕她也对他有过非分之想,但是那是自己色心不死,找个暂时活着的理由而已。她并不在意刚刚他们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且不说看起来应该没有来得及发生什么,哪怕真的发生了又怎么样呢?现在没有,以前就没有吗?以前没有,未来就没有吗?现在是江明蝉,那以后会不会有海明蝉?河明蝉?溪明蝉?井明蝉?唔,她好像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哆”一声,一颗小石子打在窗棂上。
桑兔一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门走了出去。
“死孩子,你终于出现了。”清凉慵懒的嗓音响起。
“隽骨叔叔。”桑兔垂着头,闷闷地喊了一句。
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树荫下款款走出,月亮映在他浅色的眼瞳里,照亮了右眼角上的刺青,像孔雀尾一样,蜿蜒到鬓角,衬得他的脸越发妖冶精致。他身上的衣服也如孔雀一样,墨绿宽袍纹着金线,细白的手指掐在蜂腰上,像夺命的妖精,危险且迷人,也像瑶台的仙灵,华丽又瑰伟,美不胜收。
“哟——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这只野兔子已经跑到天涯海角去了。若不是我在一家珠宝铺里发现了断泪,都不知道你到江南来了呢。”
“对不住。是我没有保护好它。”事实是桑兔不小心入住了一家黑店,断泪被人偷走了。她不是不难过,但是一想到断泪跟着她只有死路一条,被人偷走,或许是一条活路呢。
对方轻轻一叹,“你这死孩子,怎么总是说对不住呢。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跑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白古恨死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嗯?”
“对不住,让你担心了。”桑兔仍旧垂着头。
“死孩子,能不能不要再说对不住了!你——”
桑兔突然抬头看着他,眼里波光粼粼,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下一瞬,桑兔被搂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哎——你这死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跟隽骨叔叔说说,嗯?”他拍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轻轻柔柔。
桑兔摇摇头,把不小心喷出来的泪珠擦在他的前胸,唔,好香,好软,好……安心。
“跟我走吧。”
桑兔又摇摇头。这是她贫瘠人生中的最后一块宝玉,绝对不能污了他。
“你是怕他们会找上我?呵,就那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对不住。”桑兔闷闷地说着。
下一瞬,她被推开了。桑兔一脸疑惑,隽骨叔叔这变化多端的性子,还真的是,波云诡谲。
“你这死孩子,你把鼻涕擦我衣服上啦?”
桑兔吸吸鼻子,“没有。”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蝉翼般的手帕,丢到桑兔的脸上,“擦擦吧,死孩子。”
桑兔赶紧接着,抹抹眼角,又擤了擤鼻涕,他嫌弃地扭过头去不看她,“不用还我了”。
“哦。”太好了!桑兔把手帕塞到了怀里。
“你是不是没钱啦?拿着。”一个绣着金线的钱袋被抛到她手里,沉甸甸的。
“谢谢。”其实洄溯阁有给她发月钱,但是她都留在了苦昼园的屋子里,她用不到。不过隽骨叔叔给的钱,可以要。“嘿嘿!”哎呀,不小心笑出来了。
“啧,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喜怒无常,跟谁学的?”
桑兔眼光灼灼地看着他。
“哼,我不管了!”说完,他转身就飞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那个蓝色太丑了!看着眼晕!不许再穿!”
*
天光刚亮,吴家大院就吵闹起来。众人寻着嘈杂声,来到了大堂,一问才知道,昨晚金戈山庄金成城被人袭击,今早家仆打扫演武场时发现他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吴勉勉知道后,当机立断,关闭了吴家各处大门,封锁消息。
钟问策带着桑兔,一直跟在吴勉勉身边。他们看到了昏迷的金成城,三个大夫都在忙碌着。金成城的伤口很多,几乎都是剑伤,但是却不深,最重的可能是他右手腕了,筋骨几乎被挑断,看来他的剑客生涯,到此为止了。
三人来到大堂,吴勉勉站到中央,众人纷纷看向她。
“诸位,目前金庄主还在昏迷中,无法指正伤他的人是谁。眼下吴家所有的大夫都在尽力救治金庄主。请大家一同做个见证,此事既然发生在我吴家,那吴家上下,责无旁贷,定会为其讨个公道。”
“好!”
“不愧是吴家!”
“大家风范!”
“吴大小姐爽快人!”
“你要说到做到啊!”
“不能信口雌黄!”
“到底谁伤了他?”
“听说是剑伤。”
“那是不是他跟人比试受伤的?”
“不一定,一般的比试肯定是会公开的,要名位,不然比来干嘛?”
“有道理,不是说他已经向飞镜门的边无垠发起挑战了嘛。”
“听说他伤得很重啊!”
“我看八成是仇怨。”
……
“吴大小姐。”说话的是锱阳帮的严渠,“听说金庄主是被剑所伤?”
“不错。”
“那么凶徒肯定就是用剑高手了?”
“有可能。”
“在场用剑的人不少,但是用剑又可能打得过金庄主的并不多,我的建议是先从这些人查起!”
“这么说来,严大侠是有怀疑的人了?”
“对,我怀疑在场的无量剑派,灵壁剑派,槎溪山庄,还有他,洄溯阁钟问策。 ”
严渠话音刚落,无量剑派的陈义呈就站出来,说自己昨晚跟槎溪山庄的沈杉杉,以及形意门的邢瑞林饮酒畅谈,直至黎明才散去。话音刚落,沈杉杉和邢瑞林都站出来作证,表示确有此事。
灵璧剑派的夏云回称自己昨晚离开吴家出门会友,今早才回来,吴家的门房可以作证。
这一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钟问策身上。
“钟阁主,昨天金庄主是不是与你有过交谈?”严渠直接问道。
“不错。但我昨日与他是第一次见面,没有伤他的理由。”钟问策声音清朗,从容回道。
“那可能是他出言不当,惹恼了你,所以你才下此狠手。”
“并没有。”钟问策也不愠,仍然温和有礼。
“那你……”严渠还想再问,却被人打断了。
“不是钟阁主。”说话的是江明蝉,她款步踱到了钟问策身边,一双美眸紧紧盯着他的脸,要有多深情就有多深情,甚至还夹着几分羞涩,“昨晚,我与他在一起。”
大堂内顿时沸腾起来,有人提到“烟花”、“舞剑”、“钟郎问策,月影明蝉”什么的,引得众人一通艳羡;也有人鄙夷和嫉妒的,说他们俩人关系紧密,江明蝉的作证不可信之类的。
钟问策无奈一叹。他朝桑兔看去,桑兔皱着眉,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钟问策心下明了,知道桑兔可能是想说她昨晚也去找过他,但他不想让她沾染那些流言蜚语,况且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于是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说什么。
桑兔自然明白,钟问策是不想让她趟这浑水,可是,可是她还是有点儿郁闷,心里发堵,跟他有关的浑水,她其实,不介意的。
有个家仆走到吴勉勉身边,说了句什么,吴勉勉眼神一亮,“快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挺拔的冷面黑衣人走进了大堂。
“凌堂主!”吴勉勉率先迎了上去。
“吴大小姐。”凌霄应了声,而后看向钟问策和桑兔,朝他们点点头。
“你怎么来了?”吴勉勉的眼神亮晶晶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娇软了许多。
“我来给阁主送东西。”说着,他朝钟问策走去。
“有劳凌堂主记着。”钟问策笑呵呵地接过食盒,打开盖子,一股浓重的药味就飘了出来,他捏起小碗盅里的药丸就直接吞下。钟问策原就知道凌霄会送药来,想不到这个时机还真是巧了。
“钟阁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直盯着钟问策的严渠阴测测地说道。
“严大侠,忘记说了,我最近五劳七伤、气力不济,根本不可能打伤金庄主,所以,你问错人了。如若不信,你大可随便找个大夫来替我诊脉,一探便知。”钟问策朝他歉意一笑,甚是无辜。
严渠冷哼一声,扭头不再看他。
“听说——”江明蝉悠悠地开口,引得众人朝她望去:“金庄主是被剑所伤。小女子不会武,也不通刀剑路数,只是曾经见过,除了长剑,像是匕首、细鞭一类的薄刃兵器,都有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她这话一出,大堂里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那柄短剑!”“对,金庄主就曾想要那柄剑!”“那个女的!”“她功夫也不错!”“不会就是她吧?”“看,她现在手里还拿着那柄短剑呢!”
钟问策状似不经意间挪动了下步伐,正好将桑兔挡在自己身后。“诸位,这样猜来猜去,也无济于事。不如大家耐心等待,等金庄主醒来后便可指认凶手。这位姑娘是我洄溯阁的人,她的事情,自然由我担着。”
这番话听着耳熟,桑兔想起来了,当时在东白山庄被林白潮责难时,钟问策也是这么说的。哎——就像符大哥说的,人美心善的钟阁主,他一直这样么?累不累呀?
“我看洄溯阁的几个人都有嫌疑!”“没错!他们跟吴家也关系深厚!”“都是一丘之貉!”
凌霄一个眼刀飞去,叫嚣着的几人突然噤若寒蝉,躲到人群后去了。
“那这位姑娘的不在场证明呢?”严渠是真的盯上钟问策等人了,一直不依不饶的。
“我没有。”桑兔从钟问策身后探出头,淡淡说了一句。
“既然你没有不在场证明,眼下你就是嫌疑最大的人,先把你关起来再说。”严渠上前一步,绕过钟问策就要去拉桑兔的胳膊。钟问策快速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眼睛一眯,眼角泛红,漂亮的眼眸里隐隐有股杀气。
“你!”严渠怒目而视,他手腕疼得不行,只能赶紧抽回来背到身后。
“我没有做过。”桑兔撇着嘴,这群人真是不讲道理,她没有做过的事情,让她怎么解释,烦得不行。她想了想,一咬牙,“叮”一声把手里的短剑拔出,亮给众人看。
这下大堂真的是鸦雀无声了。
那柄短剑,实则是一柄断剑。但是又不像是被砍断的,而是,本来就是断的。剑身只到剑鞘的三分之二处,没有剑尖。昨天桑兔只拔出了一截,剑身银亮璀璨,远远地看不真切,但是现在近看后才发现,剑身甚至没有开刃。
吴勉勉站出来说道:“各位,还是等金庄主醒来后再说。大家放心,吴家一定负责到底。请各位先回自己院子休息,暂时不要离开。”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嫌疑人了,再闹下去也无济于事。有人唉声叹气地走了,有人愤愤不平地走了,严渠路过时还想对吴勉勉说些什么,一看到她身后站着的凌霄,就马上闭嘴走了。
“阿策,我……我只是想帮你,想让大家把注意力从剑上引开。”江明蝉美眸含泪,梨花带雨,泫然欲泣。
钟问策点点头,“费心了。”而后就转过头不再看她。
江明蝉呜咽一声,带着丫鬟快步离开了大堂。
现在,终于是安静了,安静得就像祖母的佛堂。
吴勉勉揉揉眉心,深深叹口气,一转头,就看到凌霄的脸,他正皱着眉低头看她,见她看过来,他快速地把头转开了。吴勉勉心里又酸又苦,堪比醋溜老苦瓜。
“对不住,我给你添麻烦了。”桑兔走到吴勉勉身边小声说道,她看到吴勉勉一脸疲惫的样子,心里难过。
钟问策听到桑兔说的话,想起在她在拓沧门问的那句“是我害死了施夫人么?”,还有她在南屏派看着梁易均哭倒在地时的悲痛;以及在桃花涧,符容受伤后,她的自责和愧悔;现在她直接说出了“对不住”,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沉重的“负疚感”?她曾经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吴勉勉拍拍桑兔的肩膀,扯开大大的笑容,“傻兔子,你明明是被冤枉的那个,做什么要道歉?我们得想想办法,赶紧找到罪魁祸首!”说着,她捏起了拳头。
一旁的凌霄看着那圆润的小拳头,悄悄翘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