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官驿的天字号房在漏雨。吴勉勉靠在床柱上数着屋顶渗下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第四滴悬在梁上,像一滴留在他额角的汗水,要落不落。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吴勉勉告诉自己,一想就发现全是漏洞。
按照现在每日只走两个时辰,遇店就住,遇雨就停的速度,估计要在年三十才能到达皇城,而大理寺在春节期间不问审,那就得再等到元宵节后了。这可能是钟大哥故意安排的吧。
后街传来打更声,吴勉勉叹了口气,靠着床柱攒了点力气,起身吹灭蜡烛。
“咕咕——”窗外响起鸟叫,一个高大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吴勉勉的心脏狂跳起来。
“勉勉。”
是凌霄。
“勉勉,我知道你在这里。”
吴勉勉随着本能冲到了窗边,奈何腿脚跟不上她的冲动,一下子扑倒在地,椅子嘎吱一声发出提醒。
窗外的影子动了一下,她的房门被敲响。
“吴大小姐,你没事吧?”是护送她去皇城的一名姓李的捕头。
“我没事,我就是想喝水,结果不小心撞到了椅子。”
“那就好。”
脚步声远去,又是个寂静的夜晚。
滴答——第四滴水珠终于落下。
“勉勉,你疼吗?”凌霄等了很久,屋内只有吴勉勉的呼吸,近在耳畔。
吴勉勉抓着窗框,手指快要痉挛,她近乎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人影。
人影动了动,矮了下去,吴勉勉也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滴答——第五滴水珠落下,就像是一个开关。
“我是十六岁去的皇城御林卫,后来调去军营,一直跟在钟离询身边,是他的副将之一。再后来大家离开皇城,有了洄溯阁,我们住在扬州,还有一些人住在其他城镇,我们在做的事情,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但你不知道的事,其实,我在九岁那年就认识他了,他是我主子的好友。我的主子,叫宇文规,也就是惒王,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儿子。”
九岁的凌霄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世上的位置——影子。他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了,只听说是王府的一个侍女,还是被卖到王府的。凌霄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手很软,像豆腐一样。至于自己的爹,没有人告诉他,他就不问。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跟着小主人,陪着他上课,外出,其余时间就是练功,练功,练功,保护小主子。
宇文规有个好朋友住在将军府。凌霄第一次见到钟离询,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子,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比公主还要好看。
“小乌龟,你又有新朋友啦!快给我介绍一下,我也要当他的朋友!”小小的钟离询一下子蹦到好友面前,圆溜溜的眼睛闪啊闪。
钟离询的眼神实在是太亮了,一下子引得凌霄不禁抬头看向他。那是见到陌生人的新奇和愉快,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当他只是个物品而已。
“不要叫我小乌龟!”宇文规的脸一下子红了,气呼呼的,可是他打不过钟离询,连课业都没有他厉害,只能在称呼上争一争了。
“好好好,规兄。”钟离询一本正经地朝着宇文规作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新朋友叫什么名字了吗?”
“凌霄,就是凌霄花那个凌霄。怎么样,好听吧,我给他取的名字。”
“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钟离询摇头晃脑地诵着,大声赞叹道:“好名字!”
凌霄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阳光非常晃眼,有个小仙女朝他笑着,比即将到来的春天还要好上百倍。
那一年夏天,宇文规拉着钟离询去河边玩耍,他们脱衣服准备下水游玩一番。凌霄来不及回避,不小心看到了钟离询的身体,那一刻简直是晴天霹雳,小小的凌霄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险恶——小仙女竟然有小棒子!
其实,没有期待就没有伤害。钟离询明明一直穿着男孩子的装束,而凌霄却以为他跟小公主们一样,只是个喜爱穿男装的女孩子而已。
每次跟着宇文规去将军府,钟离询都会让人准备三人份的茶点。宇文规的武功最弱,每次钟离询都会向宇文规展示自己新学的招式,并逐一给他讲解,也教给凌霄。钟离询还带他们去看府库中的武器、兵书。春狩秋猎时节,几个少年骑马郊游,白羽摘雕弓,狼窟狡穴空,人人都要尽兴才归家。钟离询对他的称呼也从凌霄哥,变为凌霄花,再是凌小花,最后干脆就叫他小花了。
后来宇文规的课业越来越忙,很少外出,钟离询也随着父亲练兵、剿匪,常常不在将军府中,看不见了也就不尴尬了。
凌霄再次见到钟离询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浑身缠着纱布,脸上也是纱布,嘴唇苍白干裂,唯一的颜色是通红的眼睛。
“小花,等我死了,你会为我披麻戴孝吗?”
“少来,又占我便宜!”凌霄下意识回复道。
钟离询笑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去军营是惒王安排的。他跟我说,钟离询受了重伤,战场凶险,身为朋友应该肝胆相照、共同进退,可他去不了,就派我去。”
其实不是保护,而是监视,帝王家哪有真心朋友。当时正是党争最激烈的那几年,而钟离大将军手握兵权,又深得民心,连皇帝都要忌惮几分。若不是他后来战死沙场,不然真不知道等他大捷回朝的时候面对的是嘉奖还是枷锁,没有人能说得清。
凌霄没有对钟离询说过,其实根本不用说,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钟离询待他如旧,是好朋友,好兄弟。哪怕后来钟离询变成了钟问策,凌霄也一直跟着他,只不过他不愿意继续向宇文规汇报钟问策的行踪和动向,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钟问策。
当凌霄第一次提出辞职的时候,钟问策没有问原因,他只是笑着对凌霄说:“小花,你还有一百九十九次机会,再好好想想。”
回忆到这里,凌霄无声地笑了起来。“后来,因为你,我到了吴家,跟在你身边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光。可是……”
洄溯阁创建后一直进展很慢,阻挠颇多,且钟问策不愿伤及无辜,每每布置任务时总是会顾虑很多,密探大多数时候都在潜伏观望,绝不允许盲目行事、先斩后奏的情况发生,他要避免无谓的死伤。然而朝事多变,宇文规等不了了,他还是找到了凌霄,让凌霄继续监视并督促钟问策。他开出的条件是“只要朝堂江湖都平稳后,我会帮你恢复身份。你本应叫宇文霄,我们有同一个父亲。”
凌霄很震惊,震惊过后,他动摇了,动摇过后就是长长的沉默。“宇文霄”无疑是一个体面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是不是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迎娶吴家的大小姐了?那个时候,凌霄虽然身在吴家,也是继续帮着钟问策做事,对洄溯阁的动向了如指掌,因为钟问策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什么,而他只需要稍稍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或者宇文规很快就能知道的消息就行,不是很难的。这是凌霄在沉默中找到的解决办法,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至于你那天碰到的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叫林崇枚,是我的外公,他现在是四明帮的帮主。虽然他三年前认出了我,但是我从未与他有过联系,就当没有这个人存在,直到,直到阿策乘坐的船爆炸,失踪,我才查到了四明帮头上,也才知道四明帮在帮着东宫做事,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怕林崇枚的身份曝光后,我就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若是宇文规知道凌霄的外公是东宫的人,恐怕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宇文霄,连凌霄这个人也会消失,他和勉勉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凌霄去找林崇枚谈条件,只要林崇枚承诺不会再帮东宫做事,他就帮他隐瞒炸船的事情。林崇枚也明白,钟问策没死,安装炸药的事情一旦被揭露,东宫最先除掉的就是四明帮,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此事揭过,谁都不追究,就还能获得一时的安稳。
后来江湖又起波澜,凌霄也没有想到,流峡派的危机竟然会成了他自己的转机。
钟问策突然退位,凌霄成为流峡派掌门,吴勉勉很高兴。凌霄也由衷地感激钟问策的安排,他不用认祖归宗,不用变成宇文霄,他可直接以一派掌门的身份迎娶吴家大小姐。
可是,当生铁案发,林崇枚又找上门打听消息,凌霄这才知道,原来当时帮着胡清图一起运生铁的就是四明帮的人,不过直接参与的人都已经被灭口了,林崇枚是后来才猜到帮里失踪的人跟生铁案有关,他害怕也被灭口,所以一直装不知道。
“胡清图醒来后把一切都推到陈家身上,陈家少爷又死了,生铁案成了无头案,林崇枚也松了口气。然而,大理寺的杜时易是阿策的好友,陈家被查又牵连到了亲戚杜家,阿策竟然找到了突破点,让周昀舟继续查下去,林崇枚就慌了,如今还牵连到了你,我也,我也慌了。”
凌霄靠着墙壁,耳边是吴勉勉低低的抽泣声,他想抱住她,可他们现在隔着的不止是墙壁。
但是,只要能再次拥住她,哪怕她打他、踢他、咬他,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勉勉,你等我,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