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体内的火炭左突右冲,躁动不安,有一些很沉重很滚烫的东西似乎要在身体里炸开。桑兔赶紧闭上眼睛,默念隽骨叔叔教的心法,试图自己降温熄火。此时她想起了一双眼睛,如春水漫溢,潦潦而过,倏忽间火光渐熄,川平雨歇,烟消云散,水波轻盈。
桑兔呼吸稍缓,灵台清明许多。虽然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阿冲泄露了白阆村的位置,但是整个村子被屠杀,显然不是只为了找个人这么简单。在桑兔从痛苦中缓过神来,后又恢复记忆,很多事情就像海浪一样,一层叠一层,一浪推一浪,一些奇怪的、细碎的水花就这么突然涌到了眼前。她有过猜疑、有过设想,可惜当时参与屠村的人都死了、逃了、无法求证。她也曾经旁敲侧击地向巽月宫的人打探过,几乎没有收获,剩下的只有越来越重的困惑。她跟隽骨叔叔提过自己的疑虑,而他听后只是笑笑,“有的答案往往要很久以后才会出现,你呀,要做的就是先让自己活着。”
想到这里,桑兔睁开了眼睛,她突然有种直觉,或许阿冲可以帮她一起找到真相。
这时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桑兔下意识抓起白孟冲的手臂,急急道:“阿冲,你先跟我走,我们找个地方再细说。”
“我……”
“冲儿,你睡了吗?”
岩魁斗的声音传来,距离很近,越来越近。
桑兔眉头一皱,紧紧盯着白孟冲,抓着他手臂的力道也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许多。
白孟冲吃痛差点叫出声,他咬咬牙,稳住气息回应道:“……还没。”
“那好,你收拾下到大堂集合,我要你带队立即出发。”岩魁斗在屋外说道。
桑兔朝着白孟冲使了个眼色,白孟冲继续回应着:“这么晚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点复杂,舅舅需要你的帮忙,路上岩貉会跟你细说。”
“哦,好,我就来。”白孟冲应道。
岩魁斗的脚步声离去,桑兔抓紧时间说道:“阿冲,别去。”深更半夜的,不知道岩魁斗要他去做什么,但让阿冲远离魈阳门才是关键。
白孟冲苦笑一声。“我不跟他走,难道跟你走么?”
“当然可以跟我走,我需要你。”桑兔毫不犹豫。
“你……可我……”白孟冲咬咬下唇,还是用力推开了桑兔,扶着门框站起身。
“你先在这里躲一会儿,等我们走了你再出来。”声音随着房门关闭一同止住。
白孟冲拒绝跟她走,桑兔的心情很复杂。事缓则圆事缓则圆事缓则圆,她在心里默念着,决定先返回青鸾宫再说。
烟敛云收,吆喝声、马蹄声已经听不到了,周遭又安静下来。
桑兔走出廊下,下一刻,火把沿着院墙亮起,一人背着光慢慢步入院中。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岩魁斗,桑兔将手背到身后,默默捏紧。
桑兔看着眼前的架势,估计魈阳门的人早就发现了她,那么他们肯定知道外围还有青鸾宫的人在潜伏着,一旦打起来自己未必就会被擒;再加上,岩魁斗特意支走了阿冲,显然不是只想抓她,那么就是要跟她聊一聊了。
“你想要什么?”桑兔率先开口道。
岩魁斗听罢大笑一声,“桑兔姑娘果真如阿冲说的一样聪明过人。那我就不绕圈子了,我要你们青鸾宫的鹞冠紫金铃。”说到这里,岩魁斗忽然变了神情,“你千万别误会,我是说,能不能看在你跟阿冲交好的份上,借用一下你们青鸾宫的鹞冠紫金铃,更准确地说,是为了阿冲他娘。”
“阿冲的娘?”桑兔心中疑惑,自己在白阆村那么多年,很少听人提起阿冲的娘亲,甚至连阿冲自己都闭口不谈。
“是啊——阿冲这孩子命苦,他娘,也就是我小妹,当年跟着那个姓白的回了家乡,本以为从此能过上安定的生活,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那么个下场。”岩魁斗长长一叹,仰头望天,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起往事。
二十多年前,在父母去世后,岩魁斗就带着妹妹岩乾玉离开了家乡,半路上遇到了出门游历的白望泉。因年纪相仿,三人很快成为好友,结伴到了江南。岩魁斗看出自家小妹倾心于白望泉,而白望泉也有情意。岩魁斗虽然舍不得小妹,但是相比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不如让她嫁人成家,于是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在一处小庙里简单拜过天地后,岩乾玉跟着白望泉回到了白阆村,岩魁斗则在一个小钱庄里找了份差事谋求生计,那个小钱庄也就是魈阳门的前身。
几年后,岩魁斗在魈阳门初露头角,根基渐稳,就想着去找寻小妹。他凭着当年白望泉的只言片语找到了一个山谷。那时突降大雨,他寻到一处山洞中躲雨,想待雨停后继续找路,没成想竟然在那样的环境下看到了自己的小妹。
彼时洪水如猛兽般从谷涧冲出,一个竹筐顺流而下,恰好被山洞附近几株折断了的树干拦住,而岩乾玉正被困在筐里,奄奄一息。
岩魁斗嗓音低沉,面露痛苦。“我将小妹救出,从她口中得知,自从她跟着白望泉回到村子后,谷中就再也没有下过雨。村民就说她是不详的东西,要烧死她祭天。不过,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白望泉又是村长的儿子,在他的苦苦哀求下,村民同意让她生下孩子后再行处置。岩魁斗到达山谷时就是处置岩乾玉的日子。火刚点燃,谁知大雨倾盆,泥水翻滚,瞬间冲垮了崖边的祭台,小妹就这么被冲出了山谷。”
桑兔静静听着,要不是她还记得岩魁斗一脚就踩断门人脖子的狠戾、还记得他挥一挥衣袖就将猫儿打得吐血的情景,她差点儿就要跟着流泪了。
“那阿冲他娘现在哪里?”
听得桑兔问起,岩魁斗抹了抹眼睛,继续说道:“他娘没死,只是她当时跟我说完话后就力竭昏迷,我把她带回了魈阳门。可是她一直昏睡,我寻遍名医都叫不醒她。后来又听说了一些偏方,就一直想尽办法……”
“那你抓琴师做什么?他们又不会救人。”
“不久前我得到一本秘籍,可是上面都是一些类似琴谱的符号,我看不懂,只是想找琴师过来帮忙解读。哎,是我考虑不周,因为那本秘籍被江湖人称邪术,我担心生出祸端,所以就只在暗中……”岩魁斗话锋一转,“哦,对,近期江湖上生出的误会,其中部分确实跟这本秘籍有关,但也有一些是歹人从中作梗、污蔑我们魈阳门,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待救醒阿冲他娘,我的心愿了结,自会向江湖谢罪。还有上次,桑兔姑娘来我魈阳门小住,那时二当家意外死亡,我对姑娘有所误会,招呼不周的地方,在此赔罪了。”说完,岩魁斗朝着桑兔拱手作揖。
桑兔没想到岩魁斗就这么认下了抓琴师的事情,不过,目前只知道魈阳门跟邪术有关,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参与了其他事件。看他装模作样地赔罪,桑兔嗤之以鼻。“那要借青鸾宫的紫金铃也是为了救阿冲他娘吗?如果我说,紫金铃能治百病只是江湖误传呢?”
“总归得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啊!但凡有一线可能,我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岩魁斗言辞恳切,见桑兔似乎不为所动,他继续说道:“桑兔姑娘,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也就不再瞒你,琴师的事情是我的错,怪我力有未逮,明明知道阿冲很心急但是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办法来。阿冲像他娘一样生性纯良,两年前我在路边捡到他,将他带回来养着,才得知他一直被那姓白的蒙蔽,还以为她娘是难产而亡,他心中痛苦,自责不已。后来,我将琴谱的事情告知于他,他就着急忙慌地去抓人要来破解。他毕竟年纪尚小、不知分寸,行事莽撞才导致枝节横生、搞得一团乱,惹得江湖众人误会。可是,一想到他是因为太急于救醒自己的生母才犯了错,我又怎么忍心过于责怪他呢。”
“哦?那你刚刚把他派去哪儿了?”
“哎——虽然我阻止不了他,但是更怕他一时想不开,铤而走险、慌不择路,惹出更多祸事来,所以干脆就跟他说皇城附近有赤鷩谷的后人出没,遣他去探一探。桑兔姑娘放心,关于鹞冠紫金铃的事情,我暂时还没有对他讲过,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这么多年实在是太可怜了。”?
桑兔仍然一言不发,岩魁斗上前半步,近乎耳语,“由于之前的误会,如今众多江湖门派都盯着我们魈阳门,我特意遣他远游,也是想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护他周全。既然你是他的朋友,我想,你不会对他的苦楚视而不见的,对吧?”
桑兔按耐住想要撕烂岩魁斗假笑的冲动,只得点点头,“既然岩门主直言不讳,那我也实话实说了,鹞冠紫金铃被偷了,青鸾宫正在全力寻找中。”
“啊!”岩魁斗一脸震惊,“那,目前可有眉目?我担心小妹她撑不了太久,还有阿冲那个孩子,被自己亲爹欺瞒那么久,让他自责了好多年,我怕他等不了就……”岩魁斗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桑兔。
桑兔心中冷笑。岩魁斗话说的好听,态度也诚恳,但是实际上还是以阿冲为人质要胁她“借出”鹞冠紫金铃。
“阿冲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他。”桑兔看向岩魁斗,“但我有个要求。”
“桑兔姑娘请说。”
“你必须保障他的安全,且在紫金铃有眉目前魈阳门不得横生事端。”
“之前引发的误会还没有解除,最近江湖门派又都盯着魈阳门,我现在是束手束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有劳姑娘了。”
“好。最近青鸾宫收到了一条关于紫金铃的消息,若是真的找到,我会出面向申屠宫主说明情况,将紫金铃借来一试。”
“如此,就拜托姑娘了。”岩魁斗说着又是一拱手。
桑兔从魈阳门的正门走出,听着身后大门关闭,她吹了声口哨。
下一刻,柳莺就跳到了跟前,将她看了好多遍,“小主,你终于出来了,之前看到白小哥带着一队人马急匆匆地出门,我们以为你出事了呢。还好云雀拉住了我,说是要等你消息。”
桑兔拍拍柳莺和云雀的肩膀,安抚到:“我没事。刚刚那些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边。”云雀道。“我们已经派人跟着了。”
“做得好。”桑兔松了口气。“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就回青鸾宫。”
“好……诶?小主去哪儿?”柳莺朝着桑兔的背影问道,那边不是她们暂住的方向呀。
“我去去就回。”桑兔摆摆手。如今跟魈阳门做了个交易,阿冲暂时不会有危险,她要把这件事告诉洄溯阁的人。虽说派人传个口信就行,但是吧……之前桑兔匆匆离开,就在安抚过他之后,他会不会误会她是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登徒子啊!况且,这次去找紫金铃,真的要很久都不会再来扬州了,她想再见他一面。
桑兔赶到苦昼园已是将近黎明,满心期待却扑了个空。门房杨叔说阁主和符堂主他们三个时辰前出门了,去向不知。桑兔只好留下信笺,简单说了跟岩魁斗的交易,说她接下来会去弱水镇寻找鹞冠紫金铃,并说自己想去给老将军上柱香。她知道钟问策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意,因为弱水镇如今也叫将军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