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千凝入殿后才明白,为什么方才彤云会被拦下。
原来这殿中,竟无宫人伺候。
空空旷旷,唯有坐在案前的天子一人。
这叫她不由地紧张,迈出的步子便有些进退两难。
前些日子彩丝院那面是她第一回见天子,那会儿人多,她都害怕,眼下唯有自己与对方,更是悬心。
眼见天子背着她,穆千凝脑中已经在思考悄悄出去的可能性了,只是还未动作,便听得低沉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过来?”
说这话时天子并未转头,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脚步声。
穆千凝一顿,不敢再犹豫,伸手提起裙裳,小心往前走去。
“妾,见过陛下。”
穆千凝不知道自己礼节是否到位,也不敢多想,只是照着先前尚仪局教导的福身见礼。
好在不知是她做对了还是天子并不在意,见状只是略抬手,示意她起身。
直起身子后,穆千凝才注意到,同样的栅足案有两张,一张在天子那儿,另一张则摆在正对面。
距离不算远,却也没挨着一起,案上的肴馔一应是一样的。
见状她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是各自用膳。
“坐。”
和初见一样,天子还是言简意赅。
穆千凝也不多话,谢了恩便去空着才栅足案落座。
原以为陛下传她来用膳是有话要说,谁知落座半晌,也没听见对面再开口。
穆千凝不禁有些局促。
脑子飞速运转,半日忽然想起自己也是来谢恩的,于是立时起身,又是见礼。
“陛下,方才于胜送来陛下亲赐的香,妾很喜欢,谢陛下恩赏。”
她其实规矩学的不算差,但人一紧张就容易说话颠三倒四,故而一番谢恩之言说的也不太成样子。
若是这会儿周遭有人,只怕会觉着她说的过于随意。
只是殿内只有她与天子,也无人提醒。
穆千凝自然意识不到。
“……嗯。”天子回得倒快,略略颔首,示意她起身,“喜欢就好,用膳吧。”
原本好容易开了个话头的穆千凝立时哽住。
陛下似乎不大愿意和她说话?
一时间她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她更紧张了,指尖落在案上的碟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内心愈发胡思乱想了。
好半晌她悄悄深吸口气,决定还是专心用膳,不去自讨没趣地想话题了。
这是穆千凝第一回用御膳。
先前尚在彩丝院时陛下叫人送去的汤羹她也用了,味道固然好,可和眼下这一桌比起来,竟也不算什么了。
纵然穆千凝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也被味道所吸引。
起初还顾及着对面的天子,小心翼翼守着规矩,后来吃着吃着竟有些忘形,净挑自己喜欢的吃,整个人不由地放松许多。
她吃的入神,便以为天子也同她一样在用膳,并未发觉对方不曾动筷,反倒一直看着她。
“太史令一早来回话……”
“啊?”沉浸在肴馔中的穆千凝听到对方忽然开口,忙停下看向过去。只是口中还未嚼完,一双筷子也正停在跟前的一道高陞燕窝上,这样仓促抬头,便显得有些呆。
天子见状一顿,眸色逐渐变深,竟没再往下说,
穆千凝迟钝,并未发现异样,还以为陛下是等着她咽下去,于是赶忙嚼了两口,又收回筷子,坐正身子。
“陛下,您继续说。”
“……”见她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天子眉心微皱,但很快又舒展,“喜欢就多吃点。”
“哦。”穆千凝还真应了声,却没有继续动筷子,反倒直直望着他,显然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她的眼神澄澈,乌溜溜如一汪清泉,看见了什么便倒映出什么。
“太史令今早回话,说选定了册后大典的日子。”天子说着,却移开了和她对视的视线,“廿三、三十、十五,都是好日子,朕想着问问你的意见。”
今天是七月十九,封后不是小事,廿三自然是来不及,三十倒是可以,但也有些赶。
看起来似乎只有下月十五。
“若论起来,自然是十五合适,只是八月十五……”
“是团圆的好日子,你也喜欢。”穆千凝话未说完,天子便道,“那就定这日。”
穆千凝又是一噎。
“是,确实是好日子。”
只是不曾听过在中秋立后大婚的。
她原是想提这句,不想对方直接定了。
一时间,殿内氛围又沉寂下来。
见陛下不再说话,穆千凝又低下头去继续吃东西,只是此刻她心思不再在膳食上。
方才陛下提及大婚时日,她免不了想起家中父母。
及笄礼那日,族中亲眷笑说该替她寻门好亲事。原只是玩笑话,不想母亲听了后脸色沉了下来,对着那些玩笑的族人便说。
“胡说!囡囡还小,怎么就要寻亲事了?我当娘的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母亲是族中出了名的好脾性,可那日却叫在场的人都见了她生气是什么样的。
穆千凝知道,她这是舍不得自己。
彼时她还安慰,说自己不会这么早嫁,就算要嫁也舍不得父母,自然要找个愿意上门的。
不想两三年光景,她不仅要嫁人,还嫁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一生都难再见双亲。
穆千凝越想,心中的难过愈发蔓延开来,拿着筷子的手也不经思考,方才爱吃高陞燕窝为取步步高升之意砌成梯状,她便下意识伸过去,只是还未夹到,她便没忍住忽地抬头开口。
“陛下,妾有一事……”
“你不开心?”
她与天子同时开口。
她并不知道,在方才那点时间里,天子视线一直落在她那儿,瞧了好半晌,看出她心不在焉,也看出她面上的忧愁,这才出言问了句。
“没、没有。”穆千凝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样明显,竟叫陛下看出了她不开心,忙摆手否认,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筷子时,又赶紧放下,“妾没有不高兴。”
心下也不由地懊恼。
和天子用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偏她这样笨,想这么多,还叫陛下看出来了。
这不就代表她不想同陛下用膳吗?
见她坐立不安,显然是有些吓着,天子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穆千凝不禁迟疑了。原本她在心中想了无数遍的话,此时却不知要如何起头。她又不敢看对面陛下,想了想就打算放弃,“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听得这话,天子却很耐心。
“你说,朕想听听。”
听得他和缓的语调,穆千凝原本有些退缩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回陛下,妾想……想问您求个恩典。”她选了个自己觉得合适的开场。
天子没说话,只是嗯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穆千凝深呼吸几次给自己打气,几息后终于说出口。
“妾想……大婚那日,想接双亲入宫观礼。”
说完这句穆千凝松了口气,复又凝神等待天子回复。
“你方才脸色不好,是因为这个?”陛下并未应下她的请求,转而问她。
穆千凝第一反应是摇头,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妾还从未离开双亲这样久……”
她确实很想父母了。
尤其是想到日后再难见着对方后,这种情绪更强烈。
“已经派人去了。”
穆千凝一怔。
“什么?”
天子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穆千凝不由地抬头,一下望进对方幽深的双目中。
“朕前几日便派了人去接他们,下月十五之前,他们定能到京。”
短暂的怔愕后,穆千凝心中迸发出极致的喜悦,下月就能见到双亲的高兴令她喜形于色。
“我……不,妾多谢陛下。”好容易想起要谢恩,她匆忙起身,“陛下记着妾双亲,妾感激不尽。”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多谢,边说边屈膝福身,尽管有些语无伦次,但喜悦和感激却是真的。只是屈膝至一半时,忽地被拦住,竟是天子伸手扶住她。
穆千凝抬头看对方,心中的喜悦溢出到了眼底,眼波流转明澈动人,此时因着天子的手又带了几分疑惑,却不显呆滞,反倒愈发灵动。
天子垂眸看她,温厚的掌心与她手腕肌肤相触,柔软细腻的触感由指尖一点点流转开来,他眼底神色愈发深了。
“不必……”甫一开口,听见自己声音莫名沙哑,天子很快收回指尖,又顿了顿方道,“不必总是谢恩,你很快便是朕的皇后,大婚之日,国母双亲在场观礼理所应当。”他看着对方澄澈的眼,“再者说,没有妻子总向丈夫谢恩的事。”
妻子和丈夫两个词经他口中说出莫名缱绻,穆千凝也意识到,下月的封后,她与眼前的人就不只是君臣,更是夫妻。
思及此,也不知怎的,她耳根一下就红了,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今相处她都觉着局促,想到日后成了婚,她愈发觉着拘谨。
只是落在旁人眼中,她这耳根泛红,面染薄红的模样像是羞涩。
天子喉头滚了滚,隐在袖中的指尖捻了又捻,视线渐渐变得灼热起来。
穆千凝却迟钝,并未发现,半晌后,她终于想到开口说什么时,刚一抬头,却听天子扬声唤了于胜入殿。
“朕尚有政务,于胜派人留下伺候。”天子兀自往后退了几步,远离穆千凝后才再次看向她,“你继续用膳。”
语毕抬腿便走,留下懵然的穆千凝。
而刚被叫进来的于胜虽不太明白眼下状况,却还是恭敬应了声。
听得出方才天子语气中的冷硬,穆千凝还以为自己方才是哪里触怒了对方,心中不禁忐忑。
原想着等陛下走了问问于胜,谁知刚走出几步的天子又停下步子。
“对了。”陛下并未转身,只是吩咐了句,“今日伺候的厨子重赏,再送去长安殿,日后就留在长安殿伺候。”
说完这句,陛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殿内。
而穆千凝一直在状况外,不明白陛下方才反应是怎么回事。
直到彤云被于胜叫进殿内,又低低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于中监……”穆千凝没有第一时间和彤云说话,反倒看向于胜,“陛下这是,不高兴了?”
天子离开时的神情和语气听着像是不悦,穆千凝不明白为什么于胜反倒面上挂着笑。
“唉哟殿下,您说什么呢?”于胜有些惊讶,“哪有生怒了还重赏厨子的?还吩咐臣将那厨子调去长安殿。”
“陛下不是对我不满吗?”要不然怎么会拂袖而去,膳食也不怎么用,走的时候脸色也不好,“是奇怪,对我不满怎会将厨子送去长安殿?”
这也是穆千凝不明白的地方。
于胜见状才知她是真不懂,赶忙指了指穆千凝先前坐的栅足案。
“殿下,那桌上的膳食您用了不少。”尤其是那道高陞燕窝,几乎都要空了,于胜笑意更深,“陛下是见您爱这厨子做的,这才厚赏他,又送去您殿里,好叫您日日都能尝到这厨子的手艺。”
穆千凝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见那桌上肴馔用的颇为干净,对比之下天子的桌上,菜式却没怎么动。
“可我不曾开口说我喜欢吃。”
于胜害了声,“这还用殿下开口吗?陛下自个就看出来了。”
穆千凝一怔。
所以……
方才用膳时,陛下一直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