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丝弦刚从载人小三轮上下来,没来得及站稳便又被蹲点的导演一把拖走。接连对了三遍场数后,又被制片按在了凳子上盘点各类报销额度。不知过了多久,等她一抬脖子上那昏头转向的脑袋,才惊觉天已然黑得跟泼了墨似的。
折腾了一整天,享受完热水恩赐一身轻松的她把牛奶从热水盆里拎出来。一面将牛奶往杯子里挤,一面颇有兴致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只是一个用力变调时,那道液体不受控制的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
苏丝弦看着在沈星川未合上的电脑键盘上肆意攻城略地的玩意儿,心虚地望了眼帘后洗澡的人影,赶忙拿纸擦拭案发现场的罪证。
哪知电脑竟然没有设置密码,纸巾甫在触控板上按下,瞬间亮起得屏幕上便映出了苏丝弦那张由晴转阴的脸。
两份文档横在屏幕顶端。排在前头的,是前些日子让苏老爷子心脏病发的那份价值百亿的政商合作建设方案。不知为何,此刻竟然出现在了沈星川的电脑里。
而后面那份文件,则是苏丝弦更为熟悉的东西。平安夜的晚上,她用一个吻换来的离婚协议书。
她愣愣地盯着顶端离婚协议书的字样,觉得自己像个在身上涂满各色颜料企图伪装高贵凤凰的丑小鸭。此刻一瓢冷水迎头浇下,打回原形。包裹着心脏的彩虹糖衣瞬间褪去,露出灰白褴褛的真相。
日子过得太舒坦,她竟一直没发现那条连接着炸弹的引线,正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向着引爆点飞驰而去。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的她并未感知到一股热源,正悄然自门口向自己靠近。
“哟,查岗呢?需要把风吗?”沈初蔚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家妈咪的肩膀上,满心满眼都写满了你们有情况五个大字。
生怕孩子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苏丝弦收起面上的僵硬。抽起一本小学生必备英语单词书,往自家仔怀里一拍,摆出一副严母的姿态,催促着人自觉用功。
“把什么风?不睡觉就给我背单词。”
沈初蔚扫了眼表情不自然的老妈,像是读懂了些什么。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嘿嘿!我今天要去跟大花姐姐睡觉!你俩过二人世界吧!拜拜了您!”
苏丝弦嘱咐的话还没出口,小朋友便已然抱着枕头一路小跑出门而去。看着两根小辫消失在转角,一时无语的她只得默默解开包裹头发的毛巾,看着粘在上头的两三根长发,不免伤春悲秋起来。
沈星川带着一身热气从浴室出来时,苏丝弦正坐在椅子上,偏着脑袋,抬手擦拭着垂下的三千青丝。
这段时日接触下来,她深知苏大小姐那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脾性简直坚如磐石。
沐浴后,习惯穿着那件早年购入的睡衣。纯棉布料已然被时光塑成最为舒适状态,许是家中让她最为合体顺心的事物了。
未到入睡时,可在外头罩上一件厚实些的宽松睡袍作为保暖工具,直到上床前脱下。将自己裹成球状,在被窝里滚来滚去这种毫无优雅可言的事情,便是在这没有暖气的地界,也是万万不可发生在青春靓丽的美少女身上的。
不仅如此,她也证明沈星川在此事上与她有着思想行为的同步。免得半夜摩肩擦肘时,因为触感的不适,而降低整晚的睡眠质量。
只是如今,那漏网的水珠在敞开的领口锁骨沟壑内滚动着。折射出的万千春光于此冬夜悄然绽放,令人流连忘返。
苏丝弦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来看她。
被抓个现行的某人只得嗫嚅着方觉口干舌燥的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同款不同色系的睡衣,将手杖靠在一旁,空出手来将腰间悬挂的睡袍系带加了个结,挑了个话题起来:“沈初蔚呢?”
苏丝弦听着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将头发擦的沙沙作响:“找她最爱的大花姐姐去了呗。这孩子真是……。”
沈星川闻着这话里扑面而来的酸,目光在被收拾到一尘不染的电脑键盘上睃巡。
耳边是显而易见放缓了的擦拭节奏,沈星川用指腹悄然抹去电脑侧边角落中的一小滴乳白,提着暖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苏丝弦却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等着利刃哪日将血肉一片一片削下。凳腿被拖动在水泥地上摩擦,却在苏丝弦悬着的心上发出了吱啦一声响。
余光一扫,便见沈星川在她身旁坐下。掌心虚握在杯壁之外,修剪齐整的指尖随着心意在玻璃上轻点着。一副今夜颇有兴致聆听分享**爆棚的自己,絮叨家长里短的作态。
“真是什么?”
“真是被我们宠坏了。”苏丝弦将毛巾顶在脑袋上,此刻心里堵了块石头,只能用孩子的话题来润滑一下。
那趴在肩头哼哼唧唧不肯睡觉的小棉花糖被岁月拉扯着长大,长出坚实的骨骼和血肉。在十二个春秋的磨练下出了如同冰糖葫芦外壳那般的金灿玩意儿。对外坚硬,内里柔软,透着一颗赤子之心。
苏丝弦歪着脑袋看向门口,发出一声叹息:“小时候这么粘人,现在倒是跑得比兔子都快。怎么,我还能吃了她?”
正说着,耳边传来了沈星川的轻笑声:“吃吗?我这还有两粒。”
苏丝弦瞥了眼躺在沈星川手掌里的橘皮糖,愣了好半天的神。那颇具刺激的酸味从心里翻涌了出来,无声无息的一个猛冲溢满了她的鼻腔。
“谁跟你一样一把年纪了还吃糖,大晚上的想要我蛀牙就直说!”
四旬老太沈星川将糖放回搭在板凳上的大衣兜里,嘴角那一抹笑意愈发清晰:“棉花糖、软糖、硬壳夹心棒棒糖。这比喻,我还以为你想吃了。”
秉持着不能将气往自己身上撒的优良品质,苏丝弦不再嚯嚯自己的秀发。她将毛巾往椅子上一搭,抱着手臂,眼波流转间将这些时日自己收下的似笑非笑与风言风语和盘托出。
“组里盛传,沈总不远千里来这山沟沟里吃土,就是为了追我。对此你这个当事人有什么看法?”
沈星川读出了苏丝弦眼中那隐藏在巧妙的玩笑话后,浓浓阴郁中闪烁着点点莹光的期冀。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起身去拿桌角的电吹风:“你怎么说的?”
“我跟他们发了一觉醒来老十岁的毒誓!来保证我们的关系……。”
苏丝弦将手环在椅背上,侧身去看那在墙角插孔前磨磨蹭蹭好半天,愣是不转过身来,直面回答的背影。她自嘲般的笑了一声,故作轻松的开口:“清清白白!”
沈星川顿了动作,那清清白白四个大字似乎随着电流通向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刺得心头一颤,满脑空白。
不知用了几个呼吸稳住思绪,她转过身来,步履缓慢。冰面般平静的眼底漾起了一丝涟漪:“清白?”
苏丝弦将身子转了回去,回赠某人一个绝美背影:“看不懂荷兰语,又不能怪我。那结婚证明上可是写得一清二白的。”
二人及有默契地没接下半句话。不久之后,她们那离婚协议书那也是写得一清二白的。并且,是个中国人都能看懂。
沈星川在手心将吹风机调试到了合适的温度,她的声音在呼呼风声下显得格外不清晰:“确实,是挺清白的。”
苏丝弦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散着自己的长发。紧蹙的眉头随着时间逐渐松解,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开口时却又带了一丝颤抖。
“沈星川。”
沈星川调小了风量,应了一声:“嗯?”
苏丝弦眼皮微颤,像被蛛丝缠绕的蝴蝶扇动的最后一次翅膀。她缓缓睁开了眼,注视着墙面挂画旁的灰白斑驳。
“冬天太冷,我们等春天吧。”
咔哒,耳边的嗡嗡声停了。
沈星川的声音有些低沉:“苏小姐。”
闻声,苏丝弦下意识仰着脑袋,目光与身后之人那垂眸中的幽光相触,碰撞出漫天星斗。
“你喜欢春天吗?”沈星川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切思绪都藏在双眸中。连带着那话好像都是从眼角一个一个字溢出来的。
苏丝弦闭上了眼,头又低了下来。她给了没有回答问题的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拒绝接受,拒绝思考。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整个房间沉寂许久,她听着沈星川渐渐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卸去全身气力般的由重及轻。
而后,那电吹风又开了起来。呜呜风声不知是窗外还是心里的,总归呼奏了一晚上,惹得人不能安眠。
戏赶在上午拍完,庆功宴晚上才开。于是苏丝弦大手一挥批了笔预算,让剧组的人去镇上或者附近的旅游景点溜达一圈散散心。
原定于今天跟她会和的庭蔓不知是何缘故,一时不慎将自己折腾感冒了,川西之行只能就此划上句号。苏丝弦听她那哑得跟用砂纸磨过一样的嗓子,只能答应代为向十余年前拍戏时取景过的故地,续上些香火钱。
村长挠了挠脑袋,说那道观求姻缘最灵,别的倒不如就近选个的好。
苏丝弦回以一个恳求的目光,奉上了盒软壳。说早早便想去了。之前忙得很,眼下才有了时间。
拿人手软,村长连声答应了。一看时间不早,忙将手上的烟枪一放,转身准备去了。
苏丝弦看着掀开隔帘,到厨房向媳妇报备行程的村长那如山一般的背影,呼出一口气来,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哪知道,一个熟悉的小身板从帘后钻了出来。沈初蔚正握着烤红薯,满眼都是孩子也要去玩的欣喜。
苏丝弦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心里兀然冒出药丸二字来。
果不其然,等她连哄带骗将孩子应付过去,到王大花那顺了件方便登山的保暖冲锋衣,速战速决跑到村口时,小三轮后斗里这对倒霉母女已然正严阵以待。
苏丝弦默默将领口拉链拉到最高,只觉得沈星川这些年来的腿脚不便一准是装的。
“你去干什么?不看你的文件了?”
沈星川一指身旁的沈初蔚:“履行身为监护人的职责。苏小姐呢?”
苏丝弦被她这明知故问气得冷哼了一声,眉头连同声调一扬:“上道观,求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