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四周静得落针可闻。点着的香味道浓重,甚至有些熏人,程幼仪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争论,早些离开偏厅。
原本老鸨还打算跟程幼仪周旋一番,可见程幼仪眼神里分明带着一句话:能成交就成,不能成交也得成,反正今日这人,她必须要赎走。
茶水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向上盘旋,最终在小厅顶部消散,化为虚无。原本还算比较轻松的氛围在此刻平添几分紧张。
老鸨捏紧手中的茶杯,面上丝毫未露出那一丝慌张,反而添了几分气焰。
“你这姑娘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可若你银子给不足,就算你去报官,县令大人会让你带人走?”
程幼仪被这话气笑:“你说我银子未给够时,可有打听过其他楼里的姑娘赎身只需多少银子。原本沈姑娘给的三百两银子赎身已经够了,我又再添了五十两,还不够?”
安静一瞬后,程幼仪又补了一句:“老鸨,人吃得多了,是会积食的。”
话中的意思清晰明白,一时间,老鸨无言以对,只是眼神略带怨艾地盯着程幼仪。
“我开这翠云阁几十年,倒是头一次见你这样的。”老鸨愤愤地撇了程幼仪一眼,道。
说罢,老鸨又将目光移向沈惊秋,揶揄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啊,碰上贵人相助。只怕是你这下半生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这人情咯。”
程幼仪不愿再多费口舌,于是断了话茬:“这位妈妈,你就说,五十两,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可就带人上县衙了。”
这可不行,若是上了县衙,那做假契的事情就要曝光了。罚得再轻也免不了一顿板子。若罚得重,这辈子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行行行,我哪敢跟你唱反调,交了银子就快走,省得我心烦。对了,沈惊秋的东西还全在楼上放着,你会儿你们走了,记得将东西也全部带走 ”
说罢,老鸨便气呼呼地走出了偏厅,指使人去办事。
老鸨走后不久,几人也离开了偏厅,到沈惊秋平日里住的房间帮忙将东西收拾好。房里值钱的东西早就全交给了老鸨,剩下的左不过是些衣裳和脂粉些无价值的东西。
几人花很短的时间便将东西收拾好,临走时还拿走了沈惊秋原本在老鸨那儿的籍契。
直至走出翠云阁,沈惊秋的神色才由方才的焦灼变为放松,甚至带着些快意。
日头渐渐西沉,褪去了正午的燥意,临近傍晚的风吹过,给几人送来一阵凉爽。
云州与凉州的交界地时有山匪流寇作祟,且犹爱夜间出没,虏民劫财。几人为安全着想,便在云州找了个客栈住下,打算等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凉州。
她们租的房间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木桌,剩下能看的便只有那扇雕着花纹的木窗棂。
房间里,几人围坐在小桌前谈天。
程幼仪问起沈惊秋:“你现下得了自由,可有什么想法和去处?是去其他地方找个活干,还是去寻亲?”
沈惊秋迟疑片刻,随即开口:“我原打算南下寻亲,可我与家人失散已久,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忘了,暂时也想不到能去哪儿。”
东迁那年,她也不过三岁。
……
当年沈家东迁,车马分了三列。一列在前开路,一列在末断后,剩下一列居中。前后都为带着短刃的沈家丁壮,中间是金石古玩与财宝,女眷们也居于其间。
一行人本以为安排得如此妥帖,此次东迁必定万无一失,可行至半途时,他们却与南下避难的羌人撞了个正着。
饿极冻极的羌人见队伍携带的财宝颇丰,又有大量吃食,于是便不顾什么伦理道义,上手强抢。加之当时山匪流寇昌行,丁壮们的短刃架不住羌人的长弯刀,屡战屡败,落了下风。
僵持良久,最终沈家丁壮几乎全军覆没,以至车马零散,场面混乱不堪。
零落的几架马车里,只剩一辆三乘马车还能坐人,不过也已侧翻,只能容下两个孩童的身量。
沈惊秋坐在车马里,身披厚重的绒氅,手捧暖炉慌张抬眸:“阿兄……我要阿娘,我怕……”
沈淞只得将怀中的小团子抱得更紧一些,温言道:“不怕,阿兄在。 ”
可车马外横尸遍地,又怎能不怕。
……
听完沈惊秋的话,程幼仪有些疑惑,她问:“你身上可有家人给你留下的信物之类?你可以带着试试看。万一能就此和家人团聚呢?”
沈惊秋叹了口气:“当年跟家人走散,实在是过于突然。我阿爹阿娘未给我半点东西作信物……”
说到这里,沈惊秋忽然哭了出来。
程幼仪连忙递了帕子过去:“呀,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沈惊秋被程幼仪抚着背顺了会儿气才回:“后来我阿兄带我一路向东,中间途经一片密林时,他见我已饿极,无法再赶路,就往林中走,帮我寻吃食。”
“后来呢?”程幼仪问。
“后来……我再也未见过我阿兄。”
房间中回荡着这句话的余音,久久不散。
天色渐渐变暗,白日里的暑气逐渐褪去,刚点着的油灯跟着晚风在暮色里晃荡,倒映出几人的影子。
“姑娘,我能留在你铺子里帮忙吗?”
沈惊秋抹干眼泪,对着程幼仪说。那双眼中的神态娇软,让人不忍拒绝。
程幼仪有些为难,攥着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道:“我的日子也不算好过,三天两头地忙,而且吃住都不好,跟着我得吃些苦头,你能接受吗?”
沈惊秋赶紧点头:“能!让我吃糠咽菜都可以,我还能帮着姑娘干活。”
虽然穷,倒也不至于吃糠咽菜,程幼仪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心想。
短暂权衡之后,程幼仪答应沈惊秋留下。得知自己能有处落脚的地方后,沈惊秋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话题结束后,几人开始清点沈惊秋的东西,看看有无遗漏,程幼仪却在此刻再次看到了那张假契。
她伸手,一把将那假契抓过来,放进灯中烧了个干净。
“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身了。”程幼仪笑着对沈惊秋说。
沈惊秋却满眼惊讶:“这契是官府所制,如何烧得啊,姑娘。只怕日后官府来查,会让我进衙门一趟道明实情了。”
程幼仪这才知晓沈惊秋被老鸨一张假契骗了多久。
采芣比穿越过来的程幼仪要了解这些得多,于是她替程幼仪解释:“这契纸上面的字虽和官家人的手笔神似,可还是能看出差别来。且你方才有没有发现,这上边的官印少了些什么?”
沈惊秋托腮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气得捶桌:“好啊,这个老鸨竟用一张假契骗了我十余年!”
桌上的茶具被沈惊秋这一敲震出了声,原本安静的环境变得被这一气愤的喊话划破。
当年老鸨将沈惊秋带回翠云阁后就发现这姑娘来历不明,若是日后官府派人查起来,自己不好交代。便托人造了张假契来以假乱真,又将假契放在那些姑娘的真契中。
但凡碰见县令派人来查,老鸨便将假契放在最中央,县令的人干活本就不细致,随便翻翻也就过了。
如此一来,沈惊秋的事,到现在都未被人发现。若不是她自己逃了出来,恐怕这一生都得为老鸨卖命了。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沈惊秋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夜色高悬,冷白如玉的月光清透地撒了满地,时不时送来的一阵微风沁人心脾,磨了几分夏日里浮躁的心性。
客栈里虽无皇宫里日日点着助眠香那般奢侈,可窗外的鸟鸣和树木的清香让人安稳。故而这夜里,几人都睡得很沉。
她们回到凉州时是次日下午,天气阴沉沉的,猝不及防下了场大雨。
她们一路跑回来,里里外外湿了个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