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怪事,阗州连续月余降雨,却在里县受灾后第三日渐渐放晴。旭日依旧躲在云层之后,天空看起来还是阴沉沉的,但蜗在家里的百姓多少可以趁着雨停出门活动一二。
这两日蒯浚自觉身上有些力气,又恰逢放晴,他便让宋姝安排要去院中坐坐。
宋姝觉得天气寒冷,蒯浚又是大病未愈,实在不适合去室外。但前有夫人之言,现有大人之令,府上这对最尊贵的夫妻都是有主意且不会轻易变更的人,宋姝劝了一句,蒯浚没理会,她便不再出言,只用心安排布置。
蒯浚被贴身侍从扶到院中安坐下后,带着笑意的唇瓣沉了下去,他这是从一个房间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宋姝不会违抗男主人的命令,但她有她的想法。
在送宋姝来照顾蒯浚之时,谢瑶和府中的大管家说过,宋姝是服侍这个府中的男主人的人,她提出的要求在允许范围内都可以满足。
这两年多来,宋姝又是贴身伺候在蒯浚的身侧,夫人对她也是和颜悦色,像是在主院中围个帐篷,还是为了蒯浚,府上的下人没有不从的。
不过很快蒯浚的心情又好了。听闻蒯浚的身体恢复了些,蒯黎领着幼弟蒯真来给父亲请安了。
“哇,哥,好大的帐篷。爹,阿真和兄长来给您请安了。”蒯真的话音未落,帐篷的门帘就被掀开,一阵寒风带送了一个圆滚滚肉乎乎的小炮弹,蒯真飞地扑向了蒯浚的怀中。
幼子脆嫩嫩的声音响起蒯浚就从厚厚的皮褥上坐起来,蒯真已经冲到了他的怀中。父子两一起朝着躺椅上倒去,蒯真被父亲护在怀中,哈哈大笑。
“儿子给父亲请安。真儿,快起来。”蒯黎像模像样地给蒯浚行了家礼,瞪了一眼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的幼弟,给了对方一个别胡闹的眼神。
兄长的话蒯真还是会听的,他从父亲怀中走出来,退到蒯黎的身侧,学着兄长的模样也给父亲行了礼。父亲刚开口说了一个“乖”字,蒯真又跳起来跑到了父亲身侧,只是这次没有在冲上去搂抱住父亲。
给为他们兄弟两上茶点的宋姝道谢后,蒯黎坐在一旁看父亲和幼弟相亲。他是兄长,又已长大,自然不能再如同小时候或是现在的幼弟般和父亲黏在一起。
“黎儿,听你娘说你每日都领着你弟练功呢,辛不辛苦?”蒯浚自然不会完全忽略长子,和幼子笑闹一会后便将目光转向了端坐在一旁的蒯黎。
“练功是为强健身体,阿真也很听话,每日都和我一起,不辛苦。”蒯黎到底只有七岁,见父亲没有因幼弟忽略自己,眉眼都弯了。
“日升上课,日昃习武,夜里温书,一刻也不得闲,你还小别累坏了身子,该多休息才是。”蒯浚心疼地看向长子,又摸了摸在他怀中扭个不停的幼子。
孩子们的教育是蒯浚和谢瑶的分歧之一,蒯浚讲究顺其自然,不要将孩子逼得太紧。谢瑶却认为从年幼起就该用心尽力的学习,不该有一日懈怠。
蒯黎自年满三周岁起,谢瑶便不许他睡过卯时初,又为他请了文、武师傅,除了元日那几日,都不许孩子休息,日程安排比蒯浚的属官都忙碌。
蒯浚身子不好,孩子们也多由谢瑶管照,加上他也没能在此事上争得过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辛苦。
但蒯浚随后留心发现,除了最初年幼不适应,蒯黎居然真心不抵触进学之事。
孩子上进,蒯浚越发不便多言,然幼子的性格与长子完全不同,有着他这个年龄孩子的贪玩贪睡,现如今却也和他兄长那般要早起进学,想着他这个做父亲都愧疚了。
蒯黎点头,恭敬地道。“是,父亲,孩儿会保重身体,不让父母大人忧心的。”
蒯真双眸纯真,急着抢话道。“阿真也会好好保重身体的。”
蒯浚的笑容很柔和。
银盘隐藏在如墨汁般浓稠的夜色中,黑暗将一切都包裹在夜幕下,连北辰都暗淡无光。
戌时末,长兴府的街道上已看不到行人,只有更夫在街上巡视。
府城中最大的府邸,阗州州牧蒯府内却是一片忙碌之景。
全府城最好的医师都聚集在留影院内,为突然发病的蒯浚诊治,这些医师轮流为床上面色发青、呼吸时断时续的主人看诊,间或交流几句,均是愁眉深锁之色。
寝室内除了那几位医师,只有谢瑶和她的两个丫头在,抹泪自责的宋姝已被她赶去了外室。
看诊结束,年纪最长的医师写出了几人商量好的方子,菡萏上前取了药方,看了眼谢瑶后就退出去抓药了。
“夫人,请借一步说话。”年纪最长的石医师走到谢瑶的身侧轻声道。
已有医师取出银针,正往蒯浚的穴位上扎,谢瑶扫了一眼点头先一步走出了寝房。
“大人身体已油尽灯枯,老夫等人无力回天,今日的药方只能舒缓一二,让大人的身上不至太痛。”石医师的语气沉痛,为这位年轻的州牧,也为他们阗州的百姓。
“他的身子一直很疼吗?”谢瑶的语气很轻。
外室很安静,便是宋姝也只敢在角落无声地流泪,既怕让寝房的大人听到,也不敢在谢瑶跟前放肆。医师虽是年长,却也耳聪目明。
“是的,夫人。大人每次发病身体无一寸不痛,如同抽筋扒骨。”医师抬头看了眼谢瑶,又快速低下头。
背对着灯火,谢瑶的面貌都模糊在了幽暗中,从她平静无波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九里,待夫君身子稳定后请几位医师暂留府中。”
石医师朝谢瑶行礼后又进入了寝房,半个时辰后才从里间出来,谢瑶还保持着他离开的姿势。
石医师和其他几位医师都被暂时安置在客房,九里拨了几个嘴紧的侍从服侍他们。石医师最后看了一眼黑沉沉不见一丝月光的天空,叹了口气将房门关上,阗州要变天了啊。
谢瑶再次走进寝房的时候蒯浚的神色已安稳了不少,至少不想是马上要断气的模样。
当谢瑶出现在蒯浚的视野中时,他的双眼就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一刻也没有移开。
坐到床边,谢瑶很自然地将蒯浚刚用力过度还未恢复原装的手放在手掌心,温暖柔嫩的双手将它包裹住,轻柔地道。“你安心,医师们看诊过说了,这次发病虽然凶险,却也不至危及性命,只一条要放宽心,心情最是影响病势。”
谢瑶目光专注地看向蒯浚,面上全是柔和之色。
蒯浚深深地看了眼谢瑶,似乎是想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间。他缓缓张开干涩的双唇,微不可闻地道。“好。”
浅浅地笑容爬上谢瑶的嘴角。“这就对了,真儿说他今日和兄长同父亲在一起,非常开心,还等着下回再和父亲兄长一起呢。”
接过菡萏呈上的温水,谢瑶将吸水后的下垂的雪白棉团沾了沾蒯浚的双唇,等双唇湿润光泽后才放下,状似随口一说。“对了,宋姝那丫头冒冒失失的崴了脚,这几日我让菡萏在你身边服侍,待她养好了伤再送到你跟前来。”
进来之前谢瑶发现宋姝的眼都哭肿了,红彤彤的,便是蒯浚身体没甚大碍也该疑心了,更何况此时他的心绪决不能起伏。
“由你安排。”蒯浚并未多问一句宋姝的事,倒让谢瑶有些意外。
谢瑶见蒯浚神色恹恹,正要劝他好生休息时,他突然开口。“瑶瑶,我们夫妻七载,我对你如何?”
谢瑶顿了顿道。“你是大冀最好的夫君,能嫁给你是我的气运。”她不吝啬赞赏,更何况蒯浚确实是个不错的夫君。
“你对我呢?”
“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谢瑶在蒯浚灼热的目光下投降。“我自然也是爱慕信任夫君你的。”
蒯浚眼里透着淡淡的失望,谢瑶嘴里说着爱慕她,眼神中却没有他想要的那种爱意。感觉到胸口闷闷地痛,他赶紧调整心态,又道。“我清楚自己的身子,恐怕活不...”
后面的话被谢瑶捂住,蒯浚抬手轻轻推开她的手,均了几口气才继续道。“不用如此,我都知晓的。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们,还有你。便是黎儿也不过龆龀之年,长成还需时日。父亲的情况你也知晓,他退了下来,如今蒯家最要紧的就是这州牧的位置。”
蒯浚的父亲原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因触怒先帝在两年前被罢官,如今整个蒯家,确实是蒯浚的阗州州牧之位最高。
蒯浚说得很慢,谢瑶也听得很有耐心。
“我有一位堂侄,名穆,字稼和,年二十有四,我想让他在黎儿成年之前让其暂代州牧之位。你意下如何?”蒯浚说话时的目光始终盯着谢瑶,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神色变化。
可惜让他失望了,谢瑶的面色始终沉静而温和,在听到他交代后事时也并无波澜。
夫妻两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蒯浚快沉不住气之时,谢瑶开口了。她的声音依然那么轻柔,语气仍然那么温和。“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父亲或是家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