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客栈的大堂宽敞,可以想象得到它曾经的客似云来,只是如今生意惨淡,寥寥数客也匆匆来去。
食案边角有被磨损的痕迹,但都被用心打磨过,并不会划伤用餐客人的手袖,案面也被擦拭的锃亮,可见店家在无客之时也殷勤打扫。
食案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三两碟下酒小菜,一长一少两个男人分坐两侧,举杯共饮。
“胡大哥,小弟愿闻其详。”辛辣的酒水顺着嗓子滑下去,一股后劲冲上头顶,吕易缓了缓才开口。
“话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我们常州州牧得了一位倾国佳人收入后院,自此便独宠于佳人,家中妻子姬妾皆抛掷脑后。那佳人娘家姓袁,如今内外都称其为袁夫人。”
“以妾为妻是犯法的。”吕易忍不住插了句嘴。
妻是妻,妾是妾,大冀的男人都分的很清楚。自古贵贱不通婚,士大夫的妻子自然是某位士大夫的女儿,也是位贵女,便是贫民也不可能娶奴仆为妻。
便是真有那昏了头的,宗族、官府哪一条能让其通行,故而刚起头吕易便对胡掌柜的话产生了质疑。
“那袁夫人自然不是明媒正娶,可正室夫人势微,娘家需依靠夫主,而那袁夫人又有宠爱,故而如今州牧府内外只知袁夫人,不识正室夫人。”胡掌柜不紧不慢地道。纳妾便无此种讲究,只需美貌,留住夫主的心。
“那这和州牧内弟的四方客栈有何关系?”吕易对巢绪后宅之事并不敢兴趣。
“老弟,你别急,马上就说到了。自这位袁夫人来到州牧身边,州牧事事依从,那四方客栈的主家,便是袁夫人的兄弟。袁夫人那兄弟也了不得,巧舌如簧,姐弟两将州牧笼络得滴水不进,凡事都听此二人的。
原我们常州百姓的日子不好也不算坏,然自从这兄妹二人出现后,州牧听其蛊惑,常州设立各种税捐,百姓苦啊。便像我这般尚有些家资的,如今也落魄潦倒了,我这云来客栈开了三代,如今恐怕要败在我手中。”重重出口气,胡掌柜落寞地看向案面,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灌下去。
吕易亦无言已对,待杯底落下后为胡掌柜及自己又满上一杯,陪着胡掌柜喝了一壶酒,两人离开后案上的下酒菜还未动几口。
仅停留两日,第三日一早谢瑶的车马便启程离开了三阳城。
常州以南是丰州,相比于常州内陆宽广,丰州地域面积虽不及常州然东侧有一半是临海的,海产物资丰富。
一入丰州境内,众人立刻能感觉到百姓的精神面貌有所不同。
在常州最常见的愁苦之色被平和所取代,百姓们或在田间辛苦劳作,或是空闲时三五成群闲聊扯谈,遇见马车行人也不会诚惶诚恐,倒有几分阗州气象。
自入丰州后,谢瑶便让马车慢行,多次留宿村镇,此处民风淳朴,百姓安康,年老之人有所依,年幼之人有所养,户有遮雨之瓦,家有余粮,这让一路行来只见官员贪吝,百姓艰苦的谢瑶一行人大为舒心。
“阿易,去江夏城。”谢瑶改变主意。
原计划他们自常州入丰州,沿丰州西线再入锦州后回到阗州,如今见到丰州富饶百姓安康,谢瑶无论如何都想要去见一见丰州的州牧。
谢瑶有令,吕易谢山等人无忧不从,立即掉转马头,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六日功夫便至江夏城。
仅查看过所,谢瑶的马车轻易入城。择家客栈,在其内休整了一夜,翌日吕易便带着谢瑶的拜帖至州牧府上。
“令德侯谢立琨?此人是谁,为何我无一点印象?”州牧府正堂内,魏庆收到下人送来的拜帖,思索了半响也未回忆起这位令德侯的身份。
“讨逆何贼之时恰逢你卧病在床有所不知,陛下新封许多爵位给有功之臣,她是其中之一。”苏宗见刚说几句魏庆又犯咳疾,让一旁侍从递上温水,亲自送至魏庆手边,看着他喝下才道。
平复心肺,魏庆脸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双眸含着水光,虽已年逾四十,此番模样却仍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可见其年轻时的风姿。
“听你语气,这其中莫否有何故事?快和我说说。”魏庆与苏宗情同手足,苏宗又是武人性子并不掩饰情绪,话刚出口立马被魏庆察觉了好友语气中的微妙。
“他是阗州州牧蒯黎的母亲,此次随阗州勤王之师一同前往京都。”苏宗直接说出了谢瑶的身份。
魏庆略有失望,虽女子封侯尚是首例,然对他来说亦无甚稀奇。或许是蒯州牧得帝王喜爱,他母亲谢氏又与太后投缘也无不可。
比起谢瑶,魏庆对励精图治将心思都花在一州百姓身上的蒯黎更感兴趣。“倒是恍惚听闻蒯州牧领颇有治世之能,我倒想与其一见。”
像魏庆了解苏宗一般,苏宗只需看一眼好友的神色便知他想岔了。“我倒是听闻你口中的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蒯州牧尚在九龄之年,而阗州现今实际是由这位谢侯代为掌管。”
魏庆瞳孔震荡,将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暴露在好友面前。
丰州虽未与阗州相邻,魏庆也因身体缘故许久未曾踏出丰州境内,尤其近一两年便是江夏城也少有离开,然各处行商他是有接触的,自然听过那些人对阗州的描述。
虽未与前后两位蒯州牧有交往,但他们父子相继的治世理念却很得他欣赏。蒯浚离世前他正染疾在床,等到痊愈获知消息时已过许久,因此一度为失去这位神交已久的友人感到惋惜。
魏庆还曾担忧过蒯黎能否执父道继续经略阗州,两年下来并未让他失望,这也让他对蒯家父子产生了浓厚的好奇,若非身体不允许,他定然前往阗州一探。
现下苏宗却与他说阗州蒯黎不过稚龄,阗州是由其母代为掌管,乍一听闻如何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先勿论这位谢夫人使了如何手段才让儿子得位,至少她能遵循亡夫治国之道,也是一位可敬的人。
“既是如此,我们到是该见见这位谢夫人了。”魏庆回缓情绪后,看向好友。
听闻其是女子,魏庆便打算将其请进后宅,由他夫人招待,但得知她是阗州实际掌权者后,他自觉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
又过一日,谢瑶登门,马车由中门入,至院内方下马车。
正门非天使登门,正妻入门,家族祭典不开。中门略次一等,主家出入、接待重要宾客等皆从此门进出。
谢瑶侯爵之尊,兼之是前州牧之妻现州牧之母又另有诰封,自是身份尊贵,可由中门出入。
“谢侯光临有失远迎。”因谢瑶是私下拜访,魏庆身侧亦只有好友苏宗。
服侍主人下马车后,朝阳便规规矩矩站在谢瑶身后,敛神收气。
“之前虽未曾有幸见过魏州牧,然丰州一行百姓口中已知州牧之慈,此刻相见便觉似曾相识。”谢瑶露出浅浅的笑意,她下车第一眼便见到了数步开外的魏庆与苏宗两人。
魏庆肤色偏浅,唇色暗淡,有种苍白脆弱之感,清隽儒雅的面容上有一双温柔忧郁的双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让谢瑶想到了蒯浚。
苏宗则是另一种气势,他身材魁梧,剑眉斜飞,一双细长锐利的黑眸若苍穹之鹰,英气逼人。
魏庆浅笑,请谢瑶入厅,他与苏宗二人同行。
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谢瑶道出来意。“我自京城一路向东,横跨于州、常州至丰州境内,纵观数周民生,只有丰州政局最为安定,百姓生活安居。动问大人治理良策,阗州百姓也能受益。”
不光是魏庆,便是苏宗也为谢瑶此番话侧目。
魏庆、苏宗士族出身,教养会让他们疼爱妻女,礼让士女,然在两人心中女人所爱的不过绢花锦缎,诗词歌赋,对治国之道感兴趣的谢瑶还是第一位。
“哦,谢侯也关心政事?”苏宗直白表现惊讶。
此话问得无礼,谢瑶面无怒色,目光由苏宗转向魏庆。“我只关心阗州百姓生活是否安康富足,阗州偏远,人口稀少,这些年虽一直致力于让百姓修养生息,发展人口。然荒地有限,又有百姓入籍,尚未有平衡两阶可行之法,假以时日必有不谐。”
魏庆没有再让好友开口,温润的双眸对上谢瑶的目光,带着点点笑意。“谢侯心系百姓,考虑得极是。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定律,顺势而为则昌,逆势而为则亡。假若朝廷官府设立的禁令愈多,百姓既会茫然无所遵从也会因此贫困,假若朝廷官府设立的法令愈严,盗贼逆反之人反倒出现的越发频繁且凶残。若是朝廷官府赋税沉重,税制过多,百姓生活生活则艰难,若是朝廷官府政令不断更新,百姓便不知该遵循哪一处,朝廷官府便会觉得百姓不顺从。只有顺势而为,减少禁法赋税,让百姓自行发展,则天下安定人民富足。”
谢瑶秀眉微蹙,眸光中带着一丝不认同。“民若不教,法若不严,仅顺其自然百姓如何信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