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吹败了树枝上的叶片,只留下晶莹剔透的冰晶挂在枝头。
马蹄深浅不一地踏入积雪,留下一串灰黑的蹄印和两道平行凹陷的压痕,又很快在后来者的步履下形成了新的印记。
谢瑶离开京城的那日纷飞的大雪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天空放晴,主道上的积雪在役夫的清扫及来往人众的踩踏下比两旁的低矮,也泥泞。
带来的五百人都留给了谢偲,人虽极少,将来却也可能成为助力,况人多反倒会引起乌含警惕。谢瑶领着二三十护卫,自东门出京城,跨入于州境内。
于州乃李信的地盘,又与京城相接,双方在相交处都有重兵把守,乌含却从未动过迁都的念头,不得不感慨他的胆气之盛。
相比于来时经过的其他州府,这片地域的气氛很是严肃紧张,来往出入城池的人马都需盘查。
然因有大批士兵驻守的关系,虽未见宵小,百姓的生活却并不见安康喜乐。
大冀各州的正规军是不事生产的,即便是暂时没有战事,上万的士兵每日消耗的粮食也不是个小数目。本地的粮草自是不够食的,然无论是从他处调运粮草,还是就地一征再征,对于于州百姓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城中的住宿倒是寻常,然一份主食价格却是外头的三五倍,这还是在城内才有。城外更不必说,即便是有银钱也花不出去。农户们仅能提供水煮野菜,再添上一碗清可见底的麦麸粥,已是这些农户们能拿出的最好招待了,他们平日也不见得能吃得上。
错过时辰只能留在城外借宿农户家的一众人得到的便是这样一份食物,这些食物哪怕谢瑶能咽下,晏行他们也绝不能忍受他们的夫人受这样的委屈。他背着弓箭,领着十人上山,在黑夜的寒风中寻到了两只躲藏在树洞的野禽。
缩在房间角落的农人闻着自灶台飘出的肉香直咽口水,肚子更是发出了强烈的轰鸣,向所有人诉说着它们的委屈。
饭食再次端上桌案时,谢瑶分了一小部分给为他们腾出地方全家挤在小房间内农户,一家八口将这不过拳头大小的肉块分了又分,慢慢地嚼细细地咽。
乾元十二年,谢瑶是在于州丰城过的年。
带来的飞钞已在来时赠给归顺的山匪与其家眷,送嫁后财物几乎耗尽。虽在离开时皇帝、太后亦有赏赐,然除了少部分钱钞,其他多有皇家印鉴,不得随意变卖,他们这个新年过得很简朴。
尹石从未想过有一日能与贵人同坐同饮,他虽曾为叛军将领,然当时的揭竿而起的同伴与他一般皆是草根出身。故而在年三十谢瑶邀请他及他的四个兄弟前来团圆时,望着面前的餐盘,他怔住了。
餐制是分餐,谢瑶坐在主位,尹石的位置正对着晏行,两人分别在最接近谢瑶的左右两侧。
当时说了什么尹石饮了几杯酒后便晕乎乎的,已然记不清了,但他落座时瞄了一眼上座的餐食,与他们是一样的,分量却反倒少上一些。
人可以伪装成任何模样,但不能一直伪装,况他不过一叛军败将,山匪头子,尹石不认为自己有让谢瑶这般作态的资本。
且他留心观察过晏行这些护卫,他们皆是发自内心的敬畏谢瑶,却又在细微处不失亲近,由此可知谢瑶待人并不严苛,且始终如一。
这让尹石彻底放下了包袱,当时决定将兄弟与家眷送往密州,他的内心是经过挣扎犹豫的。若非即将到来的寒冬难捱,他何必冒险让人离开安全山寨呢。
即便是对早有仁名的谢瑶,尹石也不敢彻底放下心房,当时感激谢瑶收留是真,但留在谢瑶身边未尝没有遇事不对用她要挟的目的。
不过,或许是没有必要了,尹石如此对自己说。
在旅舍中过了初五,谢瑶再次踏上了归途。常州与于州类似,略过不提,二月初,他们进入了密州,行路的速度愈发缓了。
自密州入忻州,横穿大半个阗州,谢瑶并未回长兴府,而是北上去锦州与丰州。
这四州的慈济院管理得宜,谢瑶检查了本地慈济院中孩子们衣食住行以及进学等事宜。从孩子们整洁的着装,丰盈的面颊以及精神的眼神中谢瑶知晓,掌事嬷嬷或许循规蹈矩却也极有爱心。
谢瑶几乎每年都会来,绝大多数的孩子都见过她,与她相处过,全然没有诚惶诚恐的模样。且每次少则十日多则两旬,谢瑶必定是与孩子们一同住在慈济院中的。
孩子平常被管得严,除到了年纪需念书可以外出去庠学,其他时候轻易不得离开慈济院,直至十七八才能离开自行谋生。
但谢瑶来后会领着孩子们去走访周边孤寡人家,为这些因各种缘故没有了孩子的独居老人送去些微物资慰问,或是带着他们去田间地头协助农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也是让这些孩子对他们脚下这片地,土地上的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而政令早已深入人心,谢瑶离开的这段日子各处官府亦没有怠惰敷衍,百姓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安稳,谢瑶感到欣慰,已觉蒯黎已可独当一面,她是时候彻底放手了了。
自正月离开于州,再次踏上阗州,往长兴府而去的时候已入六月。
原是五月便能回去的,然打听到尹石的兄弟与亲眷安顿在密州古棱县时,谢瑶体贴地自锦州绕道再入密州,让执意不肯离开却又牵挂着兄弟家人的尹石与亲友见上一面。
那些曾经的山匪变回了最初的模样,他们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见过密州的平和后向内又走了一段路便再也迈不开脚步,就地安家。
与他们设想的不同,以为会要费许多力气才能落户,都已将谢瑶所赠的飞钞积攒到一处要买户籍,却是在说明来意后由小吏快速为他们办好了新户籍,且那小吏执意不肯收好处。
尹石与他们再见的之时,他的妻子已产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柔弱无骨的婴孩,搂着妻子靠过来的柔软身体,尹石的心软成一团棉絮,眼眶也不由得红透了。
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有妻有子,有田有粮,为生计忙碌耕耘,将收获充盈谷仓。
五百壮劳力以及这些人的家眷一个村社是纳不了的,他们被分到了相近的五个村落,既能互相照应让其安心,又不至于结成一股势力形成隐患。
这是自阗州以来的一贯政策,外来的同乡人数超过一定数量便会被打散融入到各处。
尹石见兄弟们如今日子安稳,身上的戾气都消散了,心中再无一丝顾虑。他拉着妻子跪在谢瑶面前,熊一般的汉子此刻瓮声瓮气,感激谢瑶的再造之恩,决心要留在她的身侧尽心护卫。
与尹石一同跟随谢瑶去京城的那四人亦见到了被照顾得妥帖的家人,同样愿意效忠她。
但被谢瑶拒绝了。“比起以这种方式报恩,我更愿意看到你们安居乐业,顺遂一身。”
其他人最终都安心地留了下来,只有尹石执意要跟随谢瑶。按他的说话,他也没其他能力为谢瑶分忧,但有一把子力气,刀枪也会使一二,若是不能为她尽一份心,坐卧都会不顺。
骄阳似火,麦浪翻滚,百花竞艳,草木葱茏,再离京行路半年后,长兴府终于近在眼前。
一辆马车二三十护卫不过寻常,然谢瑶在经过数片农田时发现那些农人们见到他们一行似乎很是警惕。
“修平,去和农人讨碗水,顺便问问他们最近有何传闻。”谢瑶吩咐晏行。
马儿踏着小步朝田埂边跑,谢瑶见晏行下马与农人交谈,接过一碗水饮尽后返回。
“他们说无甚事。”晏行回话时若有所思,他能感觉到那些农人对他的防备,但他问不出来。
谢瑶掀帘下车,步行走到陇间。还未开口询问,便有认出她的乡民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将一件大事说给她听。
“夫人您可算回来,长兴府出大事了。”此刻农人眼中满是忧愁,却似乎是为了她。
谢瑶又听一人道。“孟将军受了天大的委屈,夫人莫要怪他。”
“州牧大人是极好的,都是那起子奸人作祟,欲要谋害忠良。”
谢瑶的神色渐渐凝重。按这些乡人所言,三月时节,连州有异动,乌含派遣驻守的将领突然偷袭临风城,又同时派大军进攻另外三个据点。
此次乌军有强将率领,进攻凶猛,人数远超孟源手中兵马,他只能艰难守城。
坚持了一月还是有两城被迫,孟源所处的临风城左右以及前方都是乌军,形势危机。而他派出去求援的人一个接一个,却全都杳无音讯。
至五月初,临风城粮草殆尽,孟源被迫出城迎战,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乌军将领被孟源斩首,他们惨胜乌军,暂时将其驱逐。
跟随多年的兄弟们各个惨死在战场,原本只要有救援他们便不用死的。在确认乌军亦元气大伤,短时内不会再发起进攻后,孟源带着满腔怒火领着还活着的部分兄弟们前往长兴府,他要将那个阻止派遣援军的人千刀万剐。
在接到孟源求援的第一刻,蒯黎便要组织援军,却被身边的谋士制止了。
“先生何故不让显允派援兵,乌军势众,若不援救临风城是守不住的。”虽一再修葺,然临风城的底子如此,还需些时日才能如同其他几州城池那般城墙般坚固,如今乌军大举进攻,蒯黎心中很是担忧。
“孟将军骁勇,又用兵如神,以少胜多并不少见,某以为此次求援不过是提前求功,亦有彰显其功绩在其中。故而援与不援并不会影响战局。”谋士捋须,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