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大雪自天空降下,一行五百多人的队伍晃晃悠悠地靠近这座古老的京城。
城墙上新旧修补的痕迹交叠着,城墙上的守卫远远便见这支庞大的队伍,城门守卫已做好了准备,只待这只队伍前来。他们已提前收到消息,这是阗州的送嫁队伍,里面有皇帝未来的妃嫔。
谢家在京城有私宅,此次又是送谢偲入宫,谢瑶带着侄女住在谢家宅邸。
前一日,李信送了旁支庶女入宫,东皋理与东皋标在州府内选了属臣淑女半月前已入宫,连乌含亦将他的一位庶女送入宫中的消息在谢瑶刚入府后立即递到了她的面前。
谢瑶送来的是自家亲侄女,已逝二弟的嫡女的消息亦传到了宫中与大将军府。
皇帝太后是欣喜的,李信等人虽都受诏送来了女孩,实则是些一丝分量也无人,哪怕早已猜到还是让这对至尊母子失望。
但这些皇帝太后还能忍耐,他们最期待,或是唯一可以期待的谢瑶应当不会让他们失望。
那时信使的消息不详,只知谢瑶欲要从蒯、谢家两家中挑选一女儿。谢瑶仅有两子,自是只能从夫家或是娘家挑选。选定人后也只送信说是谢家女,其他旁的的消息再无。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皇帝太后不在乎未来妃嫔的模样性情如何,只在乎她与谢瑶母子的关系远近。皇宫中缺的从来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与州牧们的强纽带。
是夜,得知消息的皇帝兴奋地携皇后一齐给太后请安,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内敛,眼中的光芒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谢侯有心,陛下要好生待谢家女,皇后也当多予照看。”太后这么交代。
“谢侯的忠心朕自不会辜负。”皇帝承诺。
“臣妾定会照顾好谢家妹妹,让她像在家中一般舒心。”虽不如皇帝太后欢喜,然皇后是贤惠的,是顾全大局的。
母子、夫妻、婆媳三人互相交换眼神,都带着对未来的畅想。
乌含闻得只有一声哂笑,便又将心神放在了与幕僚商议如何攻伐江州之上。
李信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们双方已僵持日久,幕僚劝他将重心移往西南,先灭了东皋家的另外两股势力,再反攻李信。
乌含也觉得与李信的拉锯战拖得太久了,这对他没有好处,而东皋理与东皋标虽结成同盟攻守相倚,两人的军政能力却远不能与李信相比。
柿子拣软的捏,乌含与谢瑶之间隔着李信,眼下掉头对付东皋理与东皋标成了最好的选择。
宣州西面与江州接壤,丹州南面又与江州相连,江州北部是一条延绵的山脉,只要阻断习州援兵,江州正是最理想的进攻地。
至于与谢偲一同入京的五百多人,乌含并不看在眼中,别说人数太少,便是各个精锐以一挡百,到了京城也须得蛰伏起来。
乌含倒也乐得这些人闹事,正好将他们都处置了,将来也是谢瑶的把柄。
翌日上朝,阗州使者、觐见之人让所有人震惊,令德侯出现在朝堂之上。
这些年朝堂的官员更替频繁,但当年数路州牧出兵勤王之事所有人都还记忆犹新,乌含也是那时在京城展露头角。
而那些州牧中,最低调也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以女子之身封侯的谢瑶。
故而通报令德侯求见后,官员们面色之精彩自不必说,乌含将视线落在御座上,皇帝的震惊溢于言表,显然这位天子事先也不知情,乌含这才收回探究的目光。
在谢瑶展露头角之前,她的存在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即便是蒯浚病故,儿子蒯黎以稚子之身成为州牧,她,包括阗州,都不在这些占据大冀中原腹地的州牧眼中。
直到二十一州一个个被吞并,看似贫弱的阗州却不止未并入其他人的麾下,反而顽强的生存着,甚至控制的范围还一再扩大,成为如今五股势力之一,则不得不让人侧目。
谢瑶以女子之身在乱世中掌权,刺激了许多士大夫的神经,当年见过她的人早已忘了她的模样,而没见过更是妄加揣测,有传言她是贪婪而严厉的人,才会如今还把控着州府的权力,迟迟不让儿子掌权。
有人则言之凿凿谢瑶必是风流妩媚的女子,早年在阗州寻了许多年轻少年将他们招入裙下,蒯浚便是被她气杀而亡。
无端的揣测许多,但在朝廷上,谢瑶是庄重而谦逊的。她已四十有五,面庞虽还能见年轻时的妍丽,却早非鲜嫩模样,且她气质平和,有着年长女性的包容与沉稳,像是各家后院亲近的祖母或母亲,很难让人产生防备心。
就连乌含,见到如此模样的谢瑶,也不得不对自己曾将其视为心机深沉的对手之事产生质疑。
这次朝会谢瑶代表阗州等向皇帝表示臣服,并未提及送谢偲入宫之事,但在下朝离开后的翌日,谢偲由少府内官接入宫中,并正式册封为贵嫔,位份仅在皇后之下,与乌含庶女同阶。
此后接连几日谢瑶都深居简出,拒绝其他官员故交的拜访与邀约,每日只着常服出入,在京城各处游走,结交的也是些平平无奇的贩夫走卒。
这让派人留意她的乌含不解,却也因此对她的戒备越发小了。
在第一次出门时跟在谢瑶身侧的晏行便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们,但她并不在意,也不让晏行动作,倒是让跟着他们的人好一通走动。
天子脚下,百姓的生活水平明显要高于其他地方,至少先前城池中那种明目张胆的买卖人口,那些穷困潦倒只被本能支配的人这里是见不到的。
京城的百姓对乌含的评价很高,他们认为若非有大将军坐镇,他们极有可能再过上惶恐无依的日子。也该,乌含所图甚大,若非四面不稳,还需对外作战,他也是愿意也有能力悉心经营各处的。
第五日清晨,内监捧着太后的懿旨登门,要谢瑶随其入宫觐见。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自兴嘉元年入宫觐见一别,数年之间谢瑶与太后并无书信来往,在绍恩被杀后更是失去了与皇帝和太后的联系,只能通过间人以及民间大致了解皇帝和太后的境况。
皇帝的处境自是非常糟糕的,忠于皇室的那批大臣都被乌含杀的杀贬的贬,如今朝堂上除了乌含的人,便是他的应声虫,皇帝尊位形同摆设。
而作为皇帝的东高淳在未得乌含首肯之下,连大婚都是不被允许的。拖到皇帝二十四乌含才在属下的劝谏下松口,还罢了乐昌侯的官位,彻底剪除了皇帝翻盘的最后一丝可能。
而今见到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眼下却憔悴如普通老妇的太后,谢瑶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妹妹向来可好?”见礼毕,太后伸手拉住谢瑶,将她领到榻间,细细端详。
“让娘娘挂心了,臣身体还算康健。娘娘似是清减不少,或是饮食不合胃口?”太后脸上的扑粉也遮挡不住憔悴与衰老,而那双充满愁虑与惊恐的双眸更是让谢瑶难受,她紧紧握住了太后牵过来的手。
太后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宫女,陪伴太后几十年的文鸳借口支走了殿内其他宫女侍人,亲自守在门边。
“妹妹当知,有叵测之人在侧,我与皇儿皆寝食难安。”太后见殿内之人已被支走,急不可耐地道。
“大将军平何沧之乱立有大有功,又征战四方不臣为陛下立威,历来遵奉陛下太后,若知有人胆敢不敬天子、太后必会处置,娘娘不必忧心。”满心期待却被谢瑶这番话打入谷底,然太后却不愿也不能放弃这唯一的希望。
“当年妹妹与哀家一见如故,互赠佩玉认为异姓姐妹,可还记得。”太后提醒谢瑶当年送信物时的承诺。
谢瑶面露怀念的神色,感慨道。“娘娘抬举,臣怎会忘记。”太后面色舒缓,正待言明,谢瑶又道。
“一晃多年,如今娘娘和臣都是作祖母的人了。”又与太后说了许多儿孙之事。
太后的面色由希望到愤怒,最后归于颓败。谢瑶早已今非昔比,如今手握五州之众的她又怎会愿意再未皇儿与她这样的傀儡公然与乌含作对呢。
“今日与妹妹一见,妹妹风采不减当年,哀家见了甚是欢喜。如今哀家年岁渐长身子容易疲乏,时辰亦不早了,让文鸳送妹妹离开吧。”太后已没有再与谢瑶交谈的**,只想独处静一静。
谢瑶从容起身告辞,由文鸳领出寝宫。在离开泽华宫前,状似无意地提及当年与太后同去皇家藏书阁一事。“我在阗州亦建书阁,多年收集却不及天家书库浩瀚一角,许多古籍仍挂心中,只愿能再见。”
文鸳忠诚地将这些话传达给了太后,太后心中有火。“她要什么?寻了拓本与她便是,哀家不想再见她。”
翌日皇后前去请安,借着与太后挑选皇长子的衣料之际低声交谈,又在夜间将消息传递给了皇帝。
因皇宫近来进了新人,皇帝已无暇夜夜守在皇后身边。无论心中如何想,东皋淳对这些入宫的女人都一视同仁,温和但不偏爱。
但谢偲的身份以及她是由谢瑶亲自送嫁的事,这些都让东皋淳对这位贵嫔多了一丝期待。故而谢偲入宫连着三日,东皋淳都是宿在她处的。
不过今日,东高淳忍耐到天幕黑沉,便急匆匆赶到皇后身边,等着太后那边的消息。
皇后忠诚地将太后说与她的一字不差的复述给皇帝听,皇帝蹙起眉头。
“母后虽如此说,然臣妾设身处地的想,若令德侯心中当真畏惧乌含而背离陛下与母后,何必亲送偲妹妹入宫。”皇后伏在东皋淳身侧,柔声道。
“梓潼说的很是,明日与母后请安时请母后再招令德侯入宫,也让她见一见贵嫔。”经皇后提醒,东皋淳亦觉得谢瑶对文鸳说的话意有所指。
夫妻两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细声低语,皇宫之中遍布乌含的眼线,至尊帝后要说私密的话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