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网少女 第1章 裘百岁

袁满头一回见裘百岁，裘百岁才十三岁。裘百岁那时瘦，个高，脸白，是个俊小伙。俊小伙长着对浓眉大眼，逢人就是三分笑，谁瞧着都得夸句精神。

就连那楼底刻薄小气，整天板着脸的丁太婆见着他，也是笑眯眯，还时不时给他塞点自家的零嘴。

袁满那时是来投奔她的妈妈王翠萍。她从乡下坐了三十多公里的公共汽车来的，背个鼓囊囊的书包，手提个大号编织袋，就傻愣愣地搁小区门口杵着。

六月，南方已是酷暑，四周没有可以避暑的树荫，她站在那，汗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

大太阳的，路过的人也只是好奇地往这瞧上一眼，但没人有功夫上来招呼她，都忙着回家吃饭，下午还得上工。

只有那打完球，抱着球回小区的裘百岁。他瞧她那小脸煞白，汗如雨柱，感觉随时会厥过去。

他上楼，给她倒了杯凉茶，还拿了几张纸。

他瞧她像在等人，便好心地同指了指小区小卖铺前那块阴凉处，“等人的话，可以上那头躲躲太阳”

袁满晒得满头太汗，嘴唇发白，脑袋被晒得晕乎乎的，也不敢随便往人小卖铺阴凉处去。她口袋里钱不多，不想花那钱买水喝。

不买水，她就更不好去站占门口的阴凉的便宜，要是耽误人家做生意就不好了。

她原本也不想接这人的水，这人长得俊俏，瞧着和自己也是同龄人。因为长得打眼，刚她就瞧见他往那栋楼进去又出来。

袁满实在渴的不行，羞涩又局促地接过水，道了下谢，便“咕噜咕噜”急切地喝起水来。

她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敢多喝水，担心坐公共汽车没厕所上，她没出过远门，也没人教她往保温瓶灌点水。

傻乎乎的她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就只带了个空的保温杯，可把她渴死了。

原本她是在乡下跟奶生活的，在村里上小学，但奶身体不好，前阵子在梦里悄无声息的去了。

她爸早先年因工地事故没了，没了丈夫的她妈，在第二年就改嫁，搬到了城里去，把她放在奶奶身边养着。

早些年还每个月都要回来看看，顺带给点生活费，等到后面，回来的就只有生活费。偶尔，逢年过节还捎点东西回来。

等奶也没了，家里的叔伯和村里帮忙着把葬礼办了，各家出点丧葬费，这事也就办完了。奶奶的亲缘浅薄，老公死得早，唯一的儿子死了，嫡亲的孙辈也就袁满一个。

刚小学毕业的袁满在奶奶的葬礼上哭肿了眼。一边顶着那双红肿的眼睛，穿着那孝服，小大人似的跟着叔伯忙前忙后。母亲也请了假，在第三天出殡的时候回来奔丧。

她扑跪在棺材上，手不停拍打在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叫。“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她神情悲恸，还抱着袁满呜呜了好一会。

但等从火葬场出来后，她又笑着同各位村里人招呼着，闲聊着城里发生的趣事。袁满看着这样的母亲，还有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伤心的叔伯，袁满那年幼的心轻颤着。

她尚且不知，所有大人都是这样的怪物，而她以后也会成为孩子眼里的怪物。

村里几位叔婶让王翠萍把袁满捎回城里，孩子离不着人，刚好可以到城里上初中去。

王翠萍笑着应着，却是先回去了，留下些车费和一个地址，让袁满收拾好东西自己找来。

袁满是一路问过来的，但是到小区门口，她却不敢问了。袁满期待和母亲一起生活，却也害怕面对陌生的家人。

裘百岁搔着头，见她没有往那阴凉处的地方去，也没再劝。

“你找人？”

“没，我等人”

“等谁，这小区的人没我不认识的”

“王翠萍，我等她”

“她这会应该在厂里，那厂管午饭，你搁这等不着。下午六点才下班。”又问，“你是她亲戚？”

“她，我妈”

“你要不上她家等着，她家在八楼，俊强那小子应该在家。”

“俊强是谁？”

“你弟弟。”

一楼的陈大婶抱着小孙子在哄，晃悠到窗户这边，见着他俩搭话，露出了个头，直溜溜地往这边瞅。

“不嫌弃，上我家躲躲日头呗。这晒得很。我家在三楼，这时间，家里就我和我奶。”裘百岁劝道。

袁满很想拒绝，但是没法拒绝，在这站个五六小时，她非得晕厥过去。现在不给人添麻烦，晚上还是可能因为中暑添麻烦。自觉是个麻烦精的袁满，处处谨小慎微。

袁满有点局促地接受了裘百岁的好意。见裘百岁要来帮她提东西，头摆成拨浪鼓，拒绝，表示自己能行。

她笨拙又费力地拎着那大编织袋，她个子不高，人还瘦，拎着行李的手都青筋鼓了出来，整张脸和脖子因为使力充血而通红。

裘百岁看出这姑娘有点倔，也不再说要帮忙拎，只是在后面帮托着那又大又重的书包，帮忙减轻点重量。

他俩上楼梯的时候，正好一人风风火火地从楼上跑下去，她忙侧身避让，见上面一光着膀子的大汉，扬着鞋狂哄地追下楼来。“龟儿子，站住。”

袁满没瞧清人脸，倒是那前一人跑到楼下时，看见了头顶，是仨旋儿的。

她想起奶常说的“一旋儿横，俩旋儿拧，仨旋儿打架不要命”。

“那是赵启明和他爸赵大海，他家就住在六楼。你要住这，以后少不得有热闹看”裘百岁笑道。

俩人一路走到三楼，这栋楼每层两户人家，只有楼梯。

裘百岁家掏钥匙开了锁。“奶，我回来啦。”

裘百岁的奶奶坐在一躺椅上，见他回来，搀扶着把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笑着漏出那口没牙的嘴，伸出弯曲的胳膊拍了拍孙子，“回来了，去洗手吃饭”

看见后面的袁满笑了下，“一块吃点饭吧。”见袁满摇头表示不饿，瘦老太佯做不乐“得，我家饭菜简陋，随便对付几口”

见此，袁满不言不语地，被裘奶奶拉着往饭桌那走。

“你这小姑娘，天生一副好皮子，就是太瘦了，得多吃点”

饭桌上摆着俩道菜一道汤，裘奶奶给俩人都打了满满一碗饭。袁满胃口小，平时吃个小半碗饭就饱了。

她趁着碗筷还干净，想把米拨回去。但裘奶奶看得紧。

“奶，《穆桂英挂帅》要开始了，赶紧去看吧，搁这瞧着人，人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把裘奶奶打发去看电视后，裘百岁伸过来一双筷子，将袁满堆出尖的米饭夹走了一大半，直接往嘴里一塞。

他鼓囊着嘴，冲袁满眨了下眼。

袁满冲他笑了笑，漂亮的眼睛眯成一道弯月。

这个裘百岁的少年，就这样轻轻地抚平了袁满来到新城市的局促与惶恐。

等下午，王翠萍下班回来了。袁满也来到了自己未来将居住十年之久的家。

她将在这个家里经历不安与忐忑，感受温暖，悲伤，欢乐，沉闷。

袁满的继父，叫傅建国，在一家钢铁厂上班，长得高大壮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对袁满搬进他的家，他也只是沉默，没有抗拒，也没有欢迎。

相比之而言，袁满的弟弟，傅俊强则表现得激烈多了。四五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把模型枪朝她突突突地射了几枪，嘴里怪叫兴奋地喊着“打坏人”。

他妈妈拍了拍他，“没礼貌，这是姐姐”说着把他枪收了起来，顺手放到了一旁。她又推了一下他“问好”

“姐姐好”傅俊强乖巧地说，一说完，边手舞足蹈地做些怪动作，脸上古灵精怪地扮着鬼脸。

袁满看着他穿着鞋爬上了沙发上，这踩踩，那蹦蹦，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

家里就三个房间，一间主卧，俩间侧卧。弟弟还跟着爸妈睡，剩下俩房，一间堆放着各种东西，另一间摆放着一张上下床。

“你睡下铺，上铺用来放行李和东西。”王翠萍拿块布，将床擦了一遍。“你有空去把那桌子和椅子擦擦，还有窗户。这屋许久不住人，脏得很。”等袁满二人收拾好东西，傅建国已经将饭煮好了。

一大锅热腾腾的卤面，里面放了蛤蜊，扇贝，瘦肉和丸子，还有一大叠卤大肠。

饭桌不大，四个人坐正好。除了傅俊强，其他三人都不熟爱讲话的性子，都趴在那小桌子，呼噜呼噜地吸溜面条。

傅建国拿了罐辣椒酱，扒拉了一大半进面里。他是北方人，很能吃辣。还爱吃蒜就面条，只见他拿了个蒜，剥开皮，就嚼吧嚼吧地配着好大一盆面吃着。

袁满则慢慢地吃着，留意着大家吃饭的进度。等王翠萍吃完，她也刚好把面吃完。她主动帮忙洗碗。王翠萍没拦着。

尽管没有人在意，但袁满很努力地融入新家，可是像鱼被换了池塘，水是新的，却怎么也游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