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阖然无声。
宋欢意紧紧盯着江流,她希望哥哥可以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告诉她那不是他,和他没关系。不是他的血。
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出呢?
可惜江流没有看她,他将目光轻轻落向别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东西。
这算什么回答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许只是短短一瞬,却久到宋欢意觉得窒息,江流的沉默如同攥住了她咽喉的手,不断收紧,于是她也跟着一起用力,直到手中的玻璃“啪嚓”一声碎掉,打破平静。
江流这才把目光轻轻转过来,他看着宋欢意,在她燃烧着的眼睛中微微一愣,“…我不记得。”
这不算是个回答的回答却更令宋欢意感到难过。
他走上前抓住宋欢意鲜血淋漓的那只手,瓶中流出的血和宋欢意的血融合到一起,分不清彼此,仿佛鲜血与鲜血天生就应当纠缠,牢不可分。
江流淡淡垂下眼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药剂瓶与他有关。白塔的官方药剂瓶不同于首席的圆形,是更易存储的方形,只是因为白塔近乎与世隔绝,所以没多少人知道。
有关便有关吧,江流怎么也没想到,何必是这么惨烈的有关呢?
他轻声朝着宋欢意重复,“我不记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强调这点,因为不记得,所以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吗?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堂而皇之告诉宋欢意这一切与他无关吗?
“十六年前...发生了点意外......应该就是这样受的伤,也没这段记忆。”
江流尽力将声音放得非常平缓安稳,随后望着宋欢意难过的眼睛,认命闭上嘴。
那遗忘的十六年前的痛苦好像在此刻苏醒了,在他身体中蛰伏良久,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一天,于是来势汹汹,一度蔓延到了全身,紧接着又满溢到了宋欢意身上。
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这般难过呢?
宋欢意任由江流剔除扎进手中的玻璃碎片,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没听你提过你失忆这件事。”
江流一愣。
“一次也没有。”宋欢意突然扣住江流的手,温热液体濡湿他们两个人的皮肤,宋欢意艰难扯了扯嘴角,不像是在安慰江流,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倘若江流全然忘记,那因机缘巧合窥探过江流这段经历一角的她,反而真真实实比江流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了。
那声木棍敲击头颅的闷响跨越时空鼓动在她的耳膜,宋欢意耳蜗深处响起阵阵轰鸣,她望着江流,却还是无法克制心底在攒动着的另一个想法。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呢?
宋欢意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她深深吸气,努力扬起一个笑,“没事的哥哥,忘记了的记忆我们可以找回来。”
江流却是摇头,“没那必要。”
宋欢意蓦然一僵。
她深深望着江流,没有质问,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江流决定找回记忆与否都是他的自由。但是......宋欢意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那一瞬间,她觉得白漆和江流很像,他们都像一只苍白的鸽子,羽翼破损,轻飘飘得要坠落到地上。
前者令她脊背发寒,后者令她心生烈火——不安的,难耐的,叫嚣的。
“即便这段记忆可能和我有关系,哥哥也不打算找回吗?”
江流困惑得抬起眼睛,宋欢意却没等他回答,仓促一笑,就匆匆站了起来,脱离的指尖滚落一滴血,不偏不倚落到了江流手腕处,滚烫至极。
宋欢意拾起剩下的四瓶试剂放进包内,孟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眼睛瞥向女儿的肚子,“不动了呢。”
肚子诡异得安分下来,方才刚才的异状只是为了逼出孟玲说出这件事,宋欢意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诞极了,“你为什么觉得,你女儿变成这样是因为喝了江流的血?”
江流和魔物,这两者怎么也扯不上关系吧?
“你就当做是...直觉吧,我也不知道。”孟玲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函函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才给她喝的,喝完之后就活蹦乱跳的了,我本来也打算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没再喝了。”
宋欢意追问,“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孟玲皱紧眉头,她仔细回想,但记忆却如同一段迷雾,怎么抓都抓不到,她露出深切的疑惑,“奇怪...怎么会不记得。”
心脏急速的震颤在告诉她当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孟玲没放过这丝敏锐的感官,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的这段记忆...好像被人删掉了。”
被人...删掉了?
就算是没被覆灭的科技也无法过分左右人的大脑,进化到删掉人的记忆的地步。如果真存在这种可能性,宋欢意一时间只能想到白漆。
虽然白漆看起来和江流很熟,但宋欢意没感觉到他们的关系有多亲密,可若白漆真是为了江流出手,为何不直接报复孟玲,而要报复她的女儿呢?是因为对女儿出手会更令孟玲难受吗?但她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
“只是这样,不能断定魔物的出现和我哥哥的血有关系。”宋欢意望着孟向函的肚子,就算她肚子里的魔物消失不见,她也不敢把孩子生下来了,“孩子父亲是谁?”
“杜瀚。”孟玲回答。
“是黄焱身边、”
曹哥豁然拍手,“他就是黑塔的那个哨兵,把货开走的......”
曹哥一下子止住了声。
他沉默得捡起地上的碎药瓶,银色、圆筒形、底部的浅蓝色的X,血液淌过玻璃,留下浅红色的痕迹。他又拿出在监督室找到的试剂瓶——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这药...她......”曹哥大脑一片空白,嘴拙舌笨,“杜瀚他和你是恋人?”
孟向函点点头。
“那李妍为什么要说,那哨兵要强上她?为什么要说那哨兵把车给开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从水面上浮现出来:老大为什么要骗他,这是白塔的特效药呢?
这明明是——!!!
曹哥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流,他低着头在看自己的手腕,仿佛这不是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般淡然。对他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遗忘了这件事,连同鲜血与痛苦一起。
“我...我会彻查这件事的。”曹哥掷地有声,“你救了我老婆,我理应报答你。关于那个哨兵的去处和那批货,还有我们老大......”
曹哥握紧拳头,缓缓躬身,“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必。”江流施施然放下手,那滴刺目的血消失在视野内,取而代之是宋欢意的眼睛,那双眼眸中闪动着他看不懂的火焰,他的心脏躁动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思来想去,只能随宋欢意去了。
“我们就找回那段记忆吧,那段记忆和你也有关系。”江流道,“我还记得一些片段,在你一出生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小小的,皱皱的,还哭了。
但这些他不打算告诉宋欢意。他只是想自己怎么能这么狠心,把那么惹人怜爱的孩子随便寄托给一户人家,让她受了那么多苦呢?
“我们一会儿去农户调查,看看有没有魔物的线索。”江流用袖子掩盖住那滴血,“至于哨兵和货的事不必调查了,我们被你们老大和岑佑那家伙算计了。估计现在黑塔已经乱了吧。”
宋欢意还在琢磨这其中利害,闻言轻轻扔出一个“?”
话音落下,有个应景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张嘴怒喊,“黑塔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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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直上云霄,隔着老远都能望着冲天的火光,往日寂静的塔在此刻分外热闹。
宋欢意偏头问江流,“被三重奏老大算计我能理解,怎么岑佑也有份?”
“那批货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岑佑是知情的,他只是顺水推舟,岑佑没那么大度容忍别人在他的地盘作威作福,除非他也有利用这件事才能达成的目的。”
“哦。”宋欢意不咸不淡应一声,“你真了解他,不愧是白塔首席。”
江流一噎。
他坐在摩托车后座,看着宋欢意还没褪去的婴儿肥,总觉得那是个气鼓鼓的包子,不禁失笑,“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没必要。”
“哦。”宋欢意心底发苦:又是没必要。
她三岁被江流找回,他们二人在天地间辗转七年,到十岁便被江流带回了乔家,就此分别。虽然江流偶尔也会来看望她,但宋欢意觉得自己真像个被遗弃的小动物。
她想江流带她走,继续与这片大地周旋。这声请求宋欢意说不出口,江流每次来见她都是匆匆一面,风尘仆仆伤痕累累,当白塔首席想必很忙,他能陪她七年已是天方夜谭。
可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你叫江流一声哥哥,就应该叫一辈子。
哥哥陪在妹妹身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于是下一个声音又来了:但江流并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哥哥不是吗?你知道的,你卑劣地利用了他的同情。
“唉——”宋欢意长长叹气,“我不能去你在的白塔吗?你是白塔首席,我应该可以作威作福吧?”
江流斩钉截铁拒绝,“不行。”他停顿了片刻,给出原因,“白塔管理很严格,你不会喜欢的,去了你就没办法熬夜,也没办法赖床了。况且你的妈妈也不想你和白塔有接触。”
宋欢意仔仔细细得听,听到最后,发出一声叹息,“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也不想你和白塔有所接触。”
但你不是白塔首席吗?宋欢意喉咙一片苦涩,她轻轻道,近乎耳语,“我们好像总是在分别。”
或者说,你总是在拒绝我进入你的世界。
宋欢意在心底淡淡想:她真想讨厌哥哥。
但她不会这样做的。
她猛然刹车,特意坐得和她有所间隔的江流措手不及,往下一滑贴了上去,感受到后背的触感宋欢意没忍住露出一个微笑,虽然被不轻不重拍了下肩膀,但那根本无关痛痒,江流从不和她生气。
她想要的不过是这样而已。
就像江流会因为受伤发烧而依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那样,就像江流因为做噩梦而拉住她的手寻求安慰那样。
她不仅仅想要触碰江流的过去,也想要他依赖她。
仅此而已。
很喜欢他俩的一点是,江流对于自己过去和未来的闭口不谈,和宋欢意对于江流过去的探究和二人未来的畅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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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