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栀 第1章 团子

十里弄堂是个神奇的存在。

不到十年，拆除横亘交叠的违章建筑，露出九十年代对称建筑底色，从濒临拆迁的‘片区’一跃成为寸土寸金的现代与历史交杂的地标。

弄堂口‘星河网咖’摘掉看不出原色的旧灯牌，叮叮当当几个月，在原先的门头上嵌着‘栀子漫响’四个字。

裴书臣紧握方向盘，手背青筋凸起，眼底凝着寒气。

那四个字轻易挑起他的怒火。

猝然，像是气急，准备下车踹进‘栀子漫响’。

车前倏乎跑过一团豆丁，摔了个跟斗，裴书臣一愣，待豆丁爬起来，他才看清楚是个如雕如琢的奶白团子。

团子身后追着一个比他稍大点的胖男孩。

两个孩子应该已经吵完文架，追上直接开打，两人实力旗鼓相当，不过团子不讲武德，灵活躲过胖男孩的拳头，竟张嘴咬住口小胖子。

胖男孩‘嗷嗷’叫着挣脱，跑掉前还放言叫人去。

裴书臣开车门的动作一滞。

团子没有立刻离开战场，而是被台阶上橱窗里的棉花糖吸引。

迈着小短腿爬上台阶，白嫩嫩的小胖手指了指小丑棉花糖，然后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零钱。

裴书臣发现，团子手里多数是外币。

团子似乎也很纠结，举着零钱让小姐姐自己拿，然后拿着棉花糖坐在台阶上吃，棉花糖沾在嫩呼呼的脸上，像两撮猫咪的胡子。

裴书臣怔自愣神，团子吃棉花糖的样子恍惚中竟有几乎熟悉感……

巷子里传来孩童声。

团子十分警惕，回头一看，撒腿就跑。

战败的小胖子领着同伴杀回来。裴书臣收回开门的动作，心中郁结的愤恨消减几分，拿起手机说了句“不进去了”，掩在优越眉骨下的眸子尽是落寞，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驱车离开。

天色渐暗，厚云压顶，潮热的空气缠绕着湿腻的堂风。

‘栀子漫响’玻璃门被推开，黄栀眼睫未动，直到面前放下一摞文件，她才稍稍抬眸。

黄栀翻着资料，听工作人员汇报：

“…这两位漫画作者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要价比较高，不过听到我们有海外业务，为了拓展市场，愿意在价格上做出让步……”

“黄总，和‘唐漫动画’负责人沟通了，他们要求我们提供证据，否则立刻解约并索赔。”

黄栀听了，略略蹙眉，示意他们去忙。

半年前，黄栀在国开展业务，成立‘栀子漫响’有声漫画公司，并将自己的成名漫画授权给‘唐漫动画’制作动漫。

之后她很快飞国外，工作也是线上交流。

就在动漫上线之际，有人告‘唐漫动画’侵权。

黄栀觉得好笑，她是原作者，曾经授权给一家平台，可签约时间早已到期，自动解约，这个时候居然有人跳出来告侵权。

沟通了几次，对方态度之嚣张，之强硬，令人咋舌。

想来国内对原创保护还有不足，做盗版的比原创作者腰杆子更硬。

黄栀气性也大，不耐烦与做盗版的继续纠缠，请熟人推荐比较好的律师事务所。

联系之后，对方竟然是原告的代理律师。

那家律师事务所在业内名声不错，这下，连‘唐漫动画’都怀疑黄栀。

不得已，她只能提前回国，重新请律师，沟通的结论是对方与黄栀的确有协议，版权确实在对方手里。

黄栀却根本不记得给其他平台或个人授权过。

动漫暂停上线对任何一方都是不小的损失，为了节省时间，律师给出建议，直接与原告，及原告律师见面沟通。

然而，原告失约了。

斜斜的水珠溅在玻璃门上，一缕一缕的，黄栀眼睫轻颤，枝蔓相连的大榕树上叫嚣的蝉鸣终于偃旗息鼓。

原告告的是‘唐漫动画’侵权，‘唐漫’是黄栀的甲方，也是她回国创业首次与知名动漫公司合作，要是搞砸了，她不但要赔偿‘唐漫’的损失，还要赔付违约金，更重要的是名声受损。

律师建议，继续与对方沟通，争取达成协议。

黄栀怄的要死。

‘唐漫’那边还在要说法，她烦躁地起身，刚走到门口，玻璃门从外面再次被推开，迎面扑来只奶团子。

团子头发微湿，衣服破损。

见到她，立刻撑开双臂，稚嫩清脆的声音欢喜雀跃，“妈咪，我回来了。”

黄栀下意识将儿子黄姜抱起，眼风掠过上二楼休息间的台阶，“宝贝，你不是在楼上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呀？”

“妈咪，”团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亲，像只小奶狗一样蹭着她撒娇躲避问题，“妈咪，你工作忙完了吗？”。

“你衣服怎么了？”黄栀双臂撑起儿子，“又跟小朋友打架？”

团子奶膘一红，肉嘟嘟的身子拱啊拱，三岁半的奶团子已经有了羞耻心，一直蹭到黄栀颈窝，“妈咪，肚子饿饿。”

黄栀心底一片柔软，低声道歉，“对不起宝贝，妈咪太忙了，那现在就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团子使劲点头。

黄栀本想放下他，奈何团子勾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儿子上楼。

底下员工轻轻吐了口气。

彼此交换眼神，‘只有团子在时，老板才像个真人’。

半年前线上应聘，他们都以为黄栀是用了动漫滤镜，直到上周‘唐漫动画’发了律师函，黄栀提前回国，见到老板清冷绝艳的一张脸，才知道他们之前的想象还是太含蓄。

做漫画动漫艺术创作的人，在现实中遇上一张符合想象的漫画脸，何其惊喜，焉能无动于衷。

呃…当然了，工资也给的高，嘎嘎。！

很快，他们就觉得黄栀真的是二次元纸片人，很少有情绪外露，但给人感觉脾气并不好，却不发脾气，也不骂人。

气场很冷，难以接近。

直到奶团子出现，众人惊出三层下巴：

一曰二次元老板有个三次元儿子；

二曰冰雕老板也会温情；

三问老板结婚了吗离婚了吗前夫哥是姜岩吗？

黄栀给儿子换衣服，团子手舞足蹈讲述在弄堂里事情，“…贝贝摔倒了，我就跑了，胖胖想打我，我咬了他，我吃了棉花糖和汽水，我还……”

“你咬人？”

黄栀翻出儿子口袋里的外币，却看到一副说漏嘴的小表情，胖嘟嘟的手捂住嘴巴，笑弯了眉眼哄她，“打不过才咬的。”然后又抱着她的脸啃。

黄栀心下柔软，耐心纠正，“以后不可以一个人跑出去。”

奶团点头保证，又蹭到她怀里要抱抱，黄栀将外币拿出来，只留下几张零钱，“出去前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

“妈咪，肚子饿饿”奶团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小胖手抓着奶膘，“我想喝奶奶~”

黄栀宠溺地亲亲儿子，起身给他冲奶粉，然后背着包，抱着团子，拿起挂在门口的伞。

有机灵的员工帮忙开门，还问需不需要叫车，黄栀只说去后面的巷子里吃锅包饭，便撑着伞抱着儿子出门。。

他们挺好奇的，黄栀回国才一周，居然知道十里弄堂后街没有对外营业的老余饭庄里的名菜。

那是只有老饕才知道的老店。

听闻是需要预约和引荐才能进去吃饭的。

新来的美工对此嗤之以鼻。

会计神秘兮兮的爆料，用经营场所房产证明办理税务登记的时候才知道，房产在黄栀名下。

众人诧异。

倒不是质疑黄栀的经济实力，而是这里之前是一家关门已经的陈旧网吧。

十里弄堂房子本来就少，近两年更是零交易，哦对了，听闻这两天有一套房子正在交易。

是以，这套上下两层的铺面应该是在几年前就属于黄栀了。

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这套寸土寸金的铺面荒芜好几年？。

太有钱？嗯…不对不对，有钱人更抠搜。

几人一番眼神交流，大致得出结论——‘有故事的美人’。

黄栀抱着活泼好动的团子拐进青石砖铺就的小巷，雨水打湿墙壁上的藤蔓，团子伸手去抓藤蔓，水珠呼啦啦乱溅。

“妈咪，你看，”黄栀轻握着团子伸出伞外的小胖手防止淋湿，顺着他指的方向随意转首，顿时呆愣在原地。

藤蔓绕开落地玻璃爬上屋檐，玻璃窗里橘色暖灯打在一抹高大的身影上，即使他看向里面，只露出一点点侧脸，黄栀还是一眼认出——

与记忆里弄堂少年站在濛濛细雨里孤傲的背影交叠。

彼时她在窗内。

此时他更加成熟内敛。

真没想到回国才一周，就会遇上。

黄栀做出本能之前，裴书臣已回身落座，无意看向窗外，漠然的眼神在她身上施了定身术。

雨势渐收，青石砖上溅起水花，一下一下打在黄栀纤细的脚踝，天青色裙摆被打湿，颜色加重，似与青石砖融合。

越往上，越透明。

她身似即将冲破蛹的青茧，透明雨伞形成滴滴答答的水帘，似单薄后背上长出蝉翼，几欲展翅。

雨过天晴便会消失。

‘消失’？裴书臣眸色加深，玻璃窗外似水似幻的女子让他失神。

与他对桌的中年男子看了眼黄栀，只觉得女子有种不真实的美，不过——

他笑道：“…的确惊艳，呵呵…这是过户合约。”

裴书臣漠然收回眼神，钢笔在修长的指间轻轻一转，唰唰签名，笔锋凌厉，落笔刺破纸张。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接过文件，“以前谁能想到这片‘破烂’会有今日，还是你有眼光。”

‘破烂’？十里弄堂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破烂。

“老余，你的饭庄……”裴书臣嘴角微勾，对面坐的老余立刻摆手，“别想了，十里弄堂半条街都在你手上，你可别再打我的注意。呦~”

裴书臣顺着老余的目光微微转眸——

高大的身影在细雨里由远及近，站在黄栀前面，顺手抱走她怀里挣扎的团子。

他们果然在一起。

掌心生疼，他才察觉到钢笔不知何时嵌入手心。

“呵呵~”老余笑着合上文件，“还有几套院子人在国外，我继续帮你联系。…一看就是两口子，孩子都有了。”老余笑着提醒。

他更是好奇，认识裴书臣好几年了，还真没见过哪个女人能让他多看几眼。

‘孩子？’裴书臣才注意到她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上，堂口打架的小男孩。

亲昵的一家三口。

“时间差不多了，去我那吃饭？”老余看着黄栀与男子进了自己的饭庄，故意说道。

“好啊。”裴书臣敛眸，随口答应，不辨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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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