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正浓「京剧」 第1章 壹

满堂红的演出排在八月末，连着好几个阴雨天，本来就不大的小剧场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空位都没落下，破天荒的热闹。

剧场本就不安静，随着一阵鼓点催急，后台打马上来了一个人，这人身形不高，脚上踩的是厚底靴，身上穿的是橘黄靠，再往上就是一挑白色的髯口、扎巾帽，这是黄忠的扮相。

她端着架子，迈着正步在台上里走了一圈，台下坐着的多半是看完电影躲雨的，没几个真心坐着听戏，嘻嘻哈哈的就笑开了，压根没人往台上瞧。

那人动作利落，起步，抬腿，迈足，伴着一声亮嗓，亮开了响，如平地一声雷突然就随后音一压，转而从嗓子里拉出另一个调。

跟着点唱西皮快板：我主爷帐中把令传，将士纷纷取东川，恼恨那军师见识浅，他道我胜不过那夏侯渊，张郃被某吓破胆，弃甲丢盔走荒山。坐在雕鞍三军唤，大小儿郎听我言：上前个个功劳显，退后的人头挂高竿。大喝一声——两下漂亮的甩髯，继续跟着唱：催！前！站！

她一个屏息，掐着鼓点走步，前排有几个老大爷鼓掌叫好！阆知穆没见过这么多人，本来以为大家注意力不在她身上。

几声好倒是让她虚的不行，腿都开始发软。

“好！”观众席不知道谁带头鼓掌，随后那掌声犹如炮仗噼里啪啦就在阆知穆耳边炸开了。

她吐气，西皮散板接上：十日之内取东川。

随着最后一声下，抬腿亮势，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好！”第二次满堂的叫好声，“再来一个！！”

“好！！”

阆知穆松了一口气，鞠躬下了台。

“不错呀，素素！”满初将拧干的毛巾递给她，阆知穆取下髯口，擦了擦脑门的汗，天儿有点闷，剧场里没有空调，这一段唱下来，确实费力。

“师哥他们呢？”阆知穆手都在抖，一瘫在椅子上才发现剧团人都没了。

“沈叔非要去给你买蛋糕。”满初帮着阆知穆拆头巾：“我猜八成是他自个儿想吃。”

“师姐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今儿是我生日。”阆知穆洗干净脸，眯着眼睛直往满初面前凑。

“可不是么，瞧给我们素素瘦的。”满初狠狠的擦了一把阆知穆的脸，两人笑着打趣。

这会儿剧团门被推开，哗啦啦进来五六个人。个个手里拎着东西，一瞧见阆知穆都宠溺的要上去抱抱。

“素素生日快乐！”说话的是祝坤，唱青衣的，长的细皮嫩肉，模样又俊俏，是阆知穆的师兄。

“谢谢师兄。”阆知穆接过蛋糕，一双眉眼笑的弯弯，她是单眼皮，人又瘦，唱戏的时候衣服撑起，勒头吊着满脸的神气，妆一卸软趴趴的好似营养不良，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素素，快拆蛋糕。”沈叔朝阆知穆招手，四十好几的人了，没结婚也没孩子，这辈子满堂红就是他的命根子，他说是祖宗留下来的，是命根子，丢什么不能丢满堂红。

阆知穆活了十七年，像沈叔这么倔的，除了她妈，找不出第二个。

“别光说了，快给咱们素素拆开！”于团从后边上来，跟着拍阆知穆的背。

众人围上来乐呵呵的拆蛋糕、点蜡烛。

“先让我尝一口。”沈叔手不安分，点着拇指去挖奶油，被满初一巴掌拍开：“沈叔又不正经了！”

“就是，人家素素还没许愿呢！”

“好了好了，让咱们素素许愿啊！”

“素素快来！”

阆知穆羞的耳根子都红了，被满初推到桌前：“素素许愿。”

她有些无措，颇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句：“许什么呀？”

“随便你，你想许什么就许什么！”满初捏她脸蛋。

阆知穆垂下眼眸，抿唇：“那我希望满堂红越来越—”

—吱呀，剧团门被推开，撞到墙上又重新弹回来，阆知穆那句希望满堂红红红火火还没来得及说全，就被嗓子眼猫出的一句“妈”给堵了回去。

“妈…你怎么来了…”阆知穆有些手足无措，门口站的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模样，面色复杂，身上只穿单薄的针织衫。

“红姐，快来和我们一起吃蛋糕。”□□双眼睛及刷刷盯着，沈叔也有些难堪，拉着身份陪笑脸。

“阆知穆，你跟我回去。”阆艳红没搭理沈叔，朝着阆知穆招手。

阆知穆没吭声，满初在后边儿拉着她的手腕，一个劲的摇头。

“阆知穆，你听到我的话没有？”阆艳红声音有些沙哑，一说话连着单薄的肩膀都开始颤抖。

“师妹…让孩子吃完蛋糕再走吧。”沈叔有些看不下去，双手摩擦裤面，索性又多了一句嘴。

不多嘴倒还罢了，他话音刚落，阆艳红跟着激动起来，三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拽住沈叔的衣领“沈文海，你到底什么居心！你毁了我丈夫还不够，还要毁我女儿吗？”

“妈！你别说了！”阆知穆想要上去拉人。

团里上上下下都是新来的年轻人，满堂红过去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会儿听阆艳红一句话，大家都已经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只是一个劲的劝。

“阿姨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嘛。”

“有误会解开就行了，您看您先放手成吗？”

“是啊，妈，你就不能—”

啪-巴掌是甩在阆知穆脸上的，打的阆知穆偏头，嘴里发苦。脑袋都跟着嗡嗡作响。

“唉！妹子！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能打孩子呢！”沈叔吓了一跳，全场没一个敢说话的。

满初朝着所有人递眼色，大家也很自觉的排着队依次就出去了，只留下于团和沈叔。

阆知穆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脸好半天才缓过来：“妈……”

“你别叫我妈，”阆艳红咬牙“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唱戏，不要唱戏！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还成天往这里跑，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阆艳红越说越气，直接上去撕扯阆知穆的衣服，阆知穆个子高，瘦的弱不禁风。被推搡来去她也不还手，只是低着头。

错是她的错，自从父亲走后，阆艳红每天都会重复的告诉她，唱戏这玩意儿就是作践人，情愿去做婊/子，也不要去唱戏。

阆知穆当时小，她不懂阆艳红说的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爸跟别人跑了，跟个唱戏的男人跑了。后来阆知穆就知道了，可是她觉得这跟戏没关系，她喜欢听戏，也喜欢唱。

就算阆艳红杀了她，这事儿也压根就不会改变，甭管是什么，从阆知穆登台的那刻起，从别人给她叫好的那刻起，她就是顶真要唱一辈子的。

“师妹，你先放手，你好好说行不行？”沈叔到底是男人真用力气来，阆艳红压根就不是沈叔的对手。

“好好说？怎么好好说，沈文海，你能不能醒醒，满堂红已经不是以前的满堂红了，你四十了，不是二十，我求求你放过我们一家行不行，我给你跪下，我给你跪下！”阆艳红突然就哭了，扒着沈叔的胳膊执意往下跪。

“师妹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沈文海一个劲把人往起拉，心里说不出难受。

于团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一个劲的摇头：“散了散了，都散了才好。”

“妈，你起来！”阆知穆冲上去拉起阆艳红，阆知穆还是有力气的，手上有功夫，这么点重量她拖的住。

“素素，跟妈回去行不行，不要再唱戏了，它会害死你的！”阆艳红拉着阆知穆跌跌撞撞往外走。

“妈，我不走！”阆知穆甩开阆艳红，她不想走，“爸说过，唱戏上了台就是要唱一辈子的！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你给我闭嘴！”阆艳红歇斯底里的去扯阆知穆“你爸你爸，你爸都不要你了！他跟别人跑了！”

“师妹，你冷静一点！”沈叔没了办法，只好死死的箍住阆艳红：“素素你先走，我来安慰你妈。”

阆艳红力气也不小，挣脱起来没完没了，挣脱不开就张嘴咬，最后硬生生气晕了过去。

“妈！”阆知穆看着软成泥的阆艳红，赶紧上去把人箍在怀里。

“把人给我！快去医院！”于团一把带起阆艳红往背上掂。

沈叔顶着肚子直往楼下奔。

阆知穆跟在于团后边扶着阆艳红的脑袋。

“哎呦-”于团年纪大了，本来腰就不好，吃不住压，节骨眼上伤筋动骨了，膝盖一软，摔在了门框上。

“于团，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于团扶着腰，“快、素素你快背着你妈下楼。”

“哎！”阆知穆一个劲的点头，又慌又急。

她一急，眼泪就止不住，阆艳红好歹是大人，她腿上功夫没学多少，背着人来回爬八层楼还没个电梯，属实费力。

“素素你别怕，不要担心，阿姨就是晕过去了。”满初跟在她后面把阆艳红拖住。

“没事，师姐，你快去看看于团。”

“那你一个人小心点！”满初转头看了一把倒在门框边还没缓过来的于团，两脚打结，叹了口气，转头进去扶人。

阆知穆只是一个劲的哭，嘴里含糊不清，眼睛也模糊，只顾闷头往前冲，前边儿有没有人她都没看清，一脑袋直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阆知穆一个劲的打招呼。

沈砚朝眨巴两下眼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回头瞧见那人侧脸的时候，神情跟着惊了一下。

“唉！小心！”楼梯口有水，阆知穆心里急，险些摔倒，倒是把沈砚朝吓得不轻，她蹙眉，跟过去，拉住那个小身板：“我来背吧。”

沈砚朝：讨好丈母娘要紧

阆知穆：我这么惨你居然还想着讨好丈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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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