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是暮春,夜里风微凉,淅淅沥沥的夜雨宛若一层薄雾,头顶响起了一阵惊雷,小太监撑着油纸伞一边暗骂这鬼天气将他前几日刚做的布鞋淋了个透,一边又不禁加快了脚步。
行至勤政殿檐下,放下手里的油纸伞,拍了拍附在衣袖上的雨珠,脊背微微下压,扬起谄媚的笑容,对着手里拿着拂尘的老太监行礼,道:“见过干爹。”
李福睨了一眼,掐着嗓子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干爹放心,都办妥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双手捧到李福跟前,又道:“不仅如此,今日还.....”说着,小太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宫女侍卫,神**言又止。
李福伸手接过纸张,粗粗看了一些,便将其收起,抬眼又瞧他欲言又止,便叫其上前附耳来说。
闻言道:“干得不错,来日会在今上面前多美言几句,让你近身伺候。”说完便挥手让其退下。
小太监两眼放光,脸上笑开了花,奉承道:“谢谢干爹,儿子就先退下了。”说完转身便走,连伞都忘了拿,先前抱怨被淋得半湿的布鞋,这下便湿了个彻底。
李福看着淋雨走的小太监,不禁摇了摇头,若非他护着,这憨傻模样在这吃人的宫中可能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深叹一口气,转身便入了殿内。
殿内云顶檀木做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所见之处皆金碧辉煌,尽显皇家气派。
案前奏折堆叠,却无人理会。
不远处的小榻之上,男人披头散发,身形高大,坦胸露乳仅一件外袍遮羞,宫女环绕,皆柳腰秀眉,身前丰腴,满脸娇羞。
李福悄悄抬眼,老脸一红,垂下头,轻咳一声:“圣上。”
司空桀揉着宫女柳腰的手一顿,原本充满迷情的眼瞬间清醒,一副被搅了兴致,欲求不满的神情,死死的盯着李福。
李福压低了身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却什么都不说。
自开国至今已有六载,李福亦跟了他六年。这副神情显然是有话,需私下道来。
司空桀一脸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围绕身旁的宫女皆一脸不舍,却也识趣的退下,经过李福身旁时还哼了几声,无一不控诉李福打扰了她们的好事。
待人皆散去,李福从怀中掏出了那一叠信纸,恭敬承上,开口:“圣上。”
司空桀接过眯眼细看,随后眉头舒展,嗤笑道:“这左都御史正直清明,伤风败俗之事他儿子却没少干,这倒好,身居高位家风不严到也是罪责,可作文章。”
李福附和应是,犹豫片刻,道:“此事虽可办,然今日此子寻花问柳时,却叫人打的遍体鳞伤,更是被大摇大摆扔在御史府门前,城中百姓皆目睹此事——”
“哦——何人所为,胆子竟这般大。”司空桀饶有兴致问。
他起身,离开小榻,走到案前坐下,看着这堆满的奏折,很是头疼。
李福缓缓小碎步跟上,回道:“回圣上,乃花家女,元一殿下。”
司空桀拿起狼毫的手一顿,紧接着“啪”的一声,做工精细,外观精美的上好狼毫便这样断裂了。
李福瞧着,惊呼一声“圣上。”紧接着整个人便跪趴在地,抖个不停。
他可不曾忘记,六年前此人是如何带领叛军血洗皇宫,那一排排的宫女侍卫人头落地,多的仿佛可捋起的高山。
忘不了
又如何忘得了.....
司空桀睨着地上抖个不停的李福,更来气了,将手中的奏折直直地砸过去,眸中闪着怒火,咬牙切齿道:“没用的东西。”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李福求饶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圣上身边大红人,婀娜奉承者不在少数。
可实际上伴君如伴虎....
如今切身体会他倒想,还不如死在六年前一了百了,乐的轻松。
半响,司空桀冷静下来,揉着眉眼一副疲惫的姿态,
叫人去查刘正清,主要其民中声望太高罢了,得民心者非君王,则令君者心不安,更何况这脚下的皇位是他杀上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民心难得。
遂登基以来,本是武将出生,泣血如饮水的他,早已放下手中长剑,只为立志百姓心中树立仁君形象,可惜六年了,依旧收效甚微,
比起信任他这个杀出来的君王,百姓更愿相信前朝留下的朝臣,就如当时仅为百姓治水就夺得好名声的探花郎,如今的左都御史刘正清。
他长叹一声,道“花家女插手,诸多百姓目睹,此事便先作罢。”说完,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下去。”
李福闻言,连到“谢圣上开恩。”话落,便连滚带爬地离开勤政殿。
司空桀看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李福,暗道“真是废物。”
掌心摩擦着狼毫的碎末,眉头皱成川字型,双眸微眯着,不知在思量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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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方歇,皎洁的月总算从乌云中探出了头,照在京城的房舍,幽静的街道,和行人三两。树木静俏,地上的水洼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面面明镜。
刘正清一身青雀色缎裳,衣角处有些泛白,黑白参半的发丝仅白冠束起,身姿清瘦却笔挺,哪怕是匆匆赶路归家也能看出身上散发的书卷清贵之气。
他深根于都察院,已有月余未回御史府,今午时夫人托人传话,叫他今日无论如何定要归家,否则便是以死相逼。
归家时又很是不顺,途中马车损坏,叫他不得已徒步而归。
唉——
为官一生,天大的案件和灾情他都能一一摆平,唯有家宅之事,叫他如何都理不清。
无奈,实属无奈。
想着,不禁仰月长叹。
“刘大人,刘大人,且慢,留步,留步。”一名身着麻衣,长相粗犷的男子低声呼唤着。
刘正清闻声,身体一僵,到也停住了脚步,提着灯对着男子一瞧,松了口气,原是西市卖猪肉的张牛子。
“张牛子,唤我何事。”刘正清问。
张牛子环顾四周,见偶有人影,还是不放心,便一把将刘正清拉至墙角处。
四下无人,方躬身一礼,小声道:“大人,是这样的,我这几日在西市卖肉,总有几个脸生的来打听大人家中事,我虽不懂学识,却也知晓官场险恶,怕此事对大人不利,这几日便一直守在御史府附近,今儿个算是等到了。”
刘正清闻言,心中大惊,面色稍显凝重,“原来如此,多谢相告,此事还请莫要声张,唯恐祸及于你。”话落,拱手一礼,以表谢意。
张牛子连忙扶住,憨笑着挠了挠脑袋道:“大人哪的话,若没当初大人治水解救,张家村及临近村庄上千人都大祸临头了,如今能帮到大人便好,如此,我便先回家了。”
刘正清目送他远去,半响,方拂衣向不远处的御史府走去。
一入府中,管家便迎了上来,接过刘正清手中的灯笼,恭敬道:“爷,可算归家了。”
刘正清拍了拍管家的肩,“辛苦你了。”
这时,一丫鬟疾步而来,福了福身,轻声道:“大人,夫人有请。”
刘正清闻言,与管家相视一眼,理了理袖子,颔首示意丫鬟带路。
走过回廊,穿过庭院,那是嫡子刘尚的院落。
叫他如此匆忙归家,只怕此事与嫡子有关,刘正清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果不其然,距离屋舍十几步远,便闻其子痛苦的哀嚎,其中隐隐约约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声。
无奈
只能硬着头皮入房中,一脚跨入门槛,一个茶杯便向他迎面砸来。
来不及闪躲,砸至胸前。
随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碎成好几块。
紧接着便是一声谩骂:“你还晓得回来,你儿子都被人打的不成样了,腿都断了,你却还要我以死相逼你才愿回来。”
说着,便大哭起来:“我嫁的什么人呀,夫君成天不归家就算了,连亲儿子都能置之不理,我可怜滴儿啊——”
刘正清看了看哭得正伤心的刘氏,欲言又止,对着屋内的仆人挥了挥手,让其都退下。
毕竟家宅中事,说出去皆无脸面。
看着哭泣不止的妻子,他踌躇着上前,递上了手帕,道:“擦擦吧。”
可惜刘氏并不领情,将帕子狠狠丢在地上,指着刘正清的鼻子,骂道:“当初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样的废物。空有官职,却叫我们母子活得这般窝囊。”
没了帕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半响缓缓垂下。
刘正清没再说话,转身掀开珠帘,入内室。
看着躺在床上被打得鼻青脸肿,右腿缠绕着纱布的儿子,内心一阵复杂:“怎么回事。”
刘尚看着刘正清,瞬间哀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爹,您要给儿子做主啊。打我的是花家女,她无半分贵女模样,入那青楼就算了,还叫她的侍从鞭笞我,打断我的腿,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扔到御史府前,这是在打您的脸呀——爹,你要为儿子做主啊——”
这时,刘氏也冲进了内室,对着刘正清道:“是了是了,花家女胆大包天,罔顾三纲五常,伤我儿至此,如此行径,天理难容,你是左都御史,上书天听弹劾,最好叫其贬官,为我儿出气。”
刘正清没有说话,听信一面之词,乃为官者之大忌。
遂看了看母子俩,走了出去,至屋外唤来了平日里跟着刘尚的几个小厮,道:“少爷被打事情经过,属实道来,若胆敢添油加醋半分,便叫管家将你们发卖出府。”
几个小厮顿时脸色苍白,双膝跪地,将事情经过事无巨细道出,其中包括刘尚说的要叫当御史的爹将他们都杀了的话也都一字不落说出。
刘正清一听,气得胡子都翘上了天,颤抖着手,指着小厮道:“这逆子还干过哪些伤风败俗之事,全给我一一道来,若有撒谎,便休怪我无情。”
小厮一听,面面相觑,将刘尚轻薄民女,押猖逼良,开设赌场,以权谋私为虎作伥等等一五一十道出。
刘正清顿时汗如雨下,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轻巧,可他身居高位,左都御史本就有监察百官之己任,他身为御史之首,本身无过错,可家宅中事,有心人亦可拿来做文章。
不禁联想到归家路上张牛子的话,身体一软晃了晃,险些站不住脚。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冷汗,想:今日逆子被打成这般,又明晃晃将其丢在御史府门外。有了这一出,便赌这背后之人不会轻易出手,毕竟花家女身份特殊,圣上待她又这般纵容,乃至是非不分的地步。如此这般御史府倒是陈了花家女的情了。
刘正清理了理思路,稍稍放心了些,脸上却依旧难掩怒气,转身入了房中。
走到床前,扯下腰带,对着刘尚狠狠抽了几下。
刘尚瞬间疼得炸起:“老头,你干什么——”
刘氏也冲了过来,将刘正清一把推开,吼道:“好你个刘正清,你打我儿作甚——”
“做什么,你瞧瞧你将他养成什么样了,伤风败俗之事一件不落,再不好好管教,当真反了天了。”
刘氏怒极反笑,扬手一巴掌落在刘正清脸上:“什么叫我将他养成这般,我儿父不管教不疼爱,唯有我这亲娘来教来疼,我宠些骄纵些又何妨!我儿被欺如此,你身居高位,却连公道都不能替他讨回,我怎么嫁给你这样的废物。”
废物——
废物——
夫妻多年,尚且不能恩爱两不疑,相敬如宾总是可以的罢,他是这样想的。
可她总是这般指责,言辞中满是不屑和轻蔑,嫁他这般埋怨,当初又为何苦心积虑得叫他娶呢——
刘正清冷眼睨着她,心底最后一丝夫妻情分在此时抹灭了,失望,愤懑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涌入他的眼底。
闭上眼,呼出一口气,不再看刘氏,扬声唤来了管家和那几位小厮,指着刘尚,“即日起刘尚没我允许不得出府,至于元一殿下的处罚,你们盯着他完成,择日备些赔礼一并送去相府。”
说罢,便阔步离去。
刘氏一听,快步跟上去,“刘正清,你什么意思,我儿如今这般,你还如此折磨他。有没有良心——”
刘正清闻言,停下脚步,清瘦的身影背对着月光,显得更加地冷清:“良心,若是没有良心,当初便不会明知是你使了伎俩手段,却还是娶了你。如今夫妻已然是怨偶,若夫人实在埋怨,刘某可一纸和离书,放夫人离开。”
说完,他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离开,徒留刘氏一人楞在原地。
和——离
和离——
脩的脸色一白,双手颤抖着,身体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他要跟她和离——
也是,她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介富商酒后乱性的奴生子,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高人一等使了手段拆散他与意中人的自私自利的女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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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夜已深,灯已熄,人已散,街道静了下来。
“咚!咚!咚!咚!”已然四更天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高一矮的两位打更人正在寂静的街道走过,高个的负责呦呵,矮个的负责敲锣。
随着打更人脚步声渐行渐远,花如锦在床上翻来覆去,着实睡不着觉。
索性披着一件纱质外衣,小心翼翼地起了身,生怕吵醒睡在外间的侍女云碧,毕竟她爱操心极了。
凭着记忆摸着黑寻到窗前的小榻上,大抵觉得有些闷,花如锦悄悄打开了窗的缝隙。
许是夜深,幽月高高挂起,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缝照在花如锦的脸上,本就白皙的小脸更显得苍白。
深夜的风总是带着寒意,吹得花如锦有些哆嗦,她本就体弱,早该关了窗的,可她舍不得头顶上那一轮弦月。
大抵——是她想娘亲了罢。
不禁又想到今日发生的事。
北朝前身是为北昭国,北昭国乃花如锦先外祖宗及其六位随从兄弟一起打下的江山,他们一心为民,皇位于他们视如蝼蚁,遂奉远见卓识,胸怀大略的纳兰氏为君,先外祖宗及其兄弟则各赴边疆,平定战乱。
后,北昭国定,边疆无战,国泰民安之际,为巩固纳兰氏地位,先外祖宗及其兄弟另择贤才镇守边疆,他们则回京交权,不入朝堂,归隐田园。
纳兰太祖感动万分,当着众朝臣之面,下了诏书,纳兰后代永尊先外祖宗及其兄弟的后代为圣贤,无需君王之礼,若纳兰一族,为君者不仁不义,罔顾百姓之心,则先外祖宗及其兄弟大可取而代之。
为此,纳兰一族世代为君,勤勤恳恳,一心为民。北昭国趋于盛世三百年,
直到最后一任储君,纳兰善渊,如其名,为君者太过于良善心软,优柔寡断,仅一念之举,放走逆贼到西蛮,私结乱党,组成叛军造就了北昭灭国。
花如锦外祖一家,尊先辈之约,身先士卒,在对抗叛军中皆无一生还,剩其母边月于三年前病故。
守了北昭国三百年的边氏一族,如今只剩下花如锦一人还沾亲带故。
至于天水姜氏,则是六大异性兄弟之一。
陡然间。
一个修长的身影闯入了花如锦的视线。
那人一身黑色长袍,脸也遮挡住,头戴斗笠,让人瞧不见真容,腰间是一把佩剑,哪怕是在花府的高墙之上也能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月黑风高夜,又这等装扮,瞧见的人合该觉得害怕,生怕惹上麻烦。
花如锦却异常的平静,圆溜溜的双眼充满着好奇,只觉得那人飞檐走壁厉害极了。
遂将窗的缝隙又打开了些,只为瞧得更清楚一点,若是可以,拜其为师也是不错。
许是她崇拜的目光太过热烈。
黑衣人放慢了脚步,偏过头,透过窗沿的缝隙瞧见了那水汪汪的双眸,一愣,脚步有些踉跄,很快便消失在高墙之前。
大抵是还没甚瞧清楚呢,花如锦有些遗憾。
夜风又再一次袭来,花如锦捂着嘴打了喷嚏,哪怕是刻意降低了声音,还是吵醒了外间守夜的云碧。
花如锦拢了拢外衣,扬起灿烂的笑容,讨好意味十足。
只见云碧拎着烛灯,冷着个脸,鼓起腮帮子,俯身关了窗,随后一手掐着腰,一手指了指床的方向。
花如锦识趣地起身,又回了床榻上,原先暖烘烘的被窝已经变冷了。
云碧一把将她塞进被窝,顺便摸了摸花如锦的小手,冷地跟冬日里的雪球似的,遂又狠狠地瞪了花如锦一眼,若不是讲不了话,高低都得很狠地将她骂一顿。
花如锦,一个从不把三纲五常放在眼里的人,现如今却被她的侍女无声训得跟小兔子般乖顺。
只见她可怜兮兮地盯着云碧,水汪汪的眼满是无辜。
云碧本不想理会,身子本就弱,仅一件单薄的外衣怎可抵御夜里的寒风,还间窗缝开得那边大,该训——
可,当那双冰冷的小手从被窝探出,轻轻得扯着她的衣角时,故作坚硬的心一时间软得一塌糊涂。
无声地叹气,将小手又塞回被窝里,随后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花如锦的肩膀。
这个举动是儿时娘亲哄她睡觉时的姿势。
花如锦心中一暖,轻轻地阖上了眼。
呼吸间竟然闻见一丝丝的檀香。
奇怪,她房里燃的一向是木槿香.......
“公子,可是受伤了。”
“无碍,不小心崴到罢了,擦些药酒便好。”叶成帷将佩剑安放到高架之上,脱下斗笠和黑袍。“近日巡防又多了些,你我日后与父亲联络需更加谨慎才行。”
“也不知要将公子困于京城多久。”
“多久?父亲一日不交兵权,就一日不会让我回去,总要做好成为质子的准备。”叶成帷到书架之上,抽出了其中一本,低头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