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心记 第63章 第二十五章

再次看到高之恒时，白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经的高之恒，眉目清正，性情沉稳，不太爱说话，衣服永远保持着整齐干净，与人总隔着一层距离感。

可如今，在白芷眼前的高之恒，却穿着不合身甚至还带着脏污的旧棉袍，不修边幅，露在布巾外的眉眼苍白瘦削，毫无形象的挤在一堆病人之间，手上拿了纸笔，正不厌其烦一遍遍的问着问题。

白芷想喊他，可张口却哑了声音。

和她一起来的何笑也失了平日的笑容，一脸沉重，好半天才喊道：“……之恒。”

听到声音，高之恒抬了头，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震惊和不自在，可很快，他低下头，仿若没看到他们一般，继续同那堆病人说话。

白芷和何笑走了过去，再次喊道：“高师兄。”

高之恒这下头也没抬，眉宇间有强忍的不耐烦，却仍旧没理他们，只是对着身旁另一个的病人道：“你呢？这两个时辰，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会喘不上气么？有……”

何笑正准备再喊，白芷伸手阻止了他。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就那样看着高之恒，看着他仔仔细细的询问，认认真真的记录，耐心的解释，温柔的安慰。

这是上谷红叶馆的高之恒，从不曾有过的一面，也是他本不会有的一面。

他们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高之恒从那堆病人身边起身离开，拿着记录好的笔记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仔细查看起来。

“高师兄。”

白芷跟了过去，虽然高之恒依旧没有回答，她却继续道，“我想问问温师兄……”

剩下的话语被惊的吞入了喉咙，原本不理她的高之恒豁然抬了头，眼中满是藏在愤怒下的悲伤，皱眉忍耐着哑声道：“你别提阿和。”

“之恒。”

何笑明白他的心情，忙道，“我们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他坚持问，“听说，你见过温和，是吗？”

“别提阿和。”

连愤怒都不再有力气，高之恒沙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恳求，“好吗？”

“可有人说，温师兄走了，他……是你亲自烧的。”

白芷拼命忍住情绪，几乎要说不下去，却仍是紧紧盯着高之恒的神情，想要一个否认，“高师兄，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高之恒没有回答。

可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沁出，坠落在颊边，一滴又一滴。

温和，真的走了。

连遗体都没有留下，就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

于是白芷拼命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温和……走的痛苦吗？”

虽说明知不该问，可何笑却忍不住开口，好像那些无法言喻的悲伤难过能随着言语宣泄出来，“他有留下什么话吗？有什么愿望吗？”

“我……来的太晚了。”

高之恒抬手抹去眼泪，握紧手中的笔记本，嘶哑着声音，“阿和……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

“他什么都说不出，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将手中攥紧的笔记本递给何笑，“何笑，你看看，这是阿和唯一留下的东西。”

何笑颤抖着手接过。

那是一本薄薄的线装本。

他翻开，前两页写的还是一些草药的名称、价格、重量、成色之类和生意有关的东西，到了第三页往后，密密麻麻的记录的，都是病人的症状、药方、用药后的反应还有更换药方的思路等等。

从前到后，他的字迹也从一开始的遒劲坚韧到因追求速度而有些连笔的潦草、再到因失去气力而写的深浅不一甚至有些歪扭。

薄薄的一本册子，何笑几乎看到了温和在西宁的这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白芷凑近着去看，眼泪却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这些日子，她躲在药房里，享受着安全的生活，可温和师兄，却始终在疫症最凶的地方拼搏，为此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里面记载了阿和所有的想法。”

高之恒把册子拿了回去，“我要试试，或许，能找到治疗此次疫症的药方。”

“如果……”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与阿和一样……何笑，请你替我告诉温柔，对不起，我……”

“我不会说的。”

何笑情绪激烈的摇头，“之恒，你会活下来，活着回到上谷，活着去见温柔。”

他言之凿凿，既是说服对方，也是说服自己，“你想说的话，你要亲自告诉她。”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阿和。对不起，今后不能再照顾你。”

可高之恒却仿若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小柔，你一向软弱，可这次，没有阿和同我在你身后，还请你坚强一些。温家爹娘、嫂子与阿和未出世的孩子，都靠你照顾了。”

“你……”

何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高师兄，我们不能让温师兄的心血白费。”

白芷清丽的眉眼闪着耀眼的火光，目光灼灼的盯着高之恒，斩钉截铁的道，“我们一定要找到此次疫症的药方。”

她看着他手上的线装本补了一句，“有温师兄的笔记，我们一定能找到。”

“嗯。”

高之恒点头，终于对着白芷说了话，泪中带笑，“阿和很厉害，他能找到的。”

那之后，他们一起研究温和的笔记，探讨温和的思路和药方，记录病人服药后的感觉。

翌日午后，青葙和知白也过来了。

何笑担心的问，白芷却只是看了青葙一眼，随即便垂头研究手中的笔记。

过去的这些年，她与青葙，已有足够的默契。

有些事，青葙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问。

青葙也没说话，只是走到了白芷身边，同她一起看着笔记。

倒是知白，难得开了口解释：“你们昨晚没回来，我把库房的事交接出去了，就和七哥过来同你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说到这儿，他左右环视了下，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你们不是来找温师兄的么？怎么没见他？”

何笑半拖着把知白带走了，应该是去告诉他温和的事。

于是便只剩下了青葙和白芷。

青葙突然开口唤她：“阿九。”

白芷没抬头，只是应道：“嗯。”

青葙道：“这场灾难，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人，不只是温和。”

“我知道。”白芷点头，“可是……温和不是很多很多人。”她闭上眼，“他是我们的师兄，是我们的朋友，是我……”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青葙眼中的悲悯清晰可见：“那么，就别让高之恒，变成下一个温和。”

“我在努力。”

在青葙面前，白芷没有说一定。她只是说，“我们都在努力，竭尽全力。”

“在这场灾难结束之前，高师兄、何笑、我甚至是知白，”她已经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我们谁都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温和。”

他们都在努力。

高之恒与病人打成了一片，耐心仔细认真的记录好大家的身体状况。

白芷、何笑、知白在仔细查看了温和的笔记后，对着温和的思路经过讨论后，经过增加删改后还有些不同的意见，三人干脆各持了一份药方观察效果，青葙偶尔也会加入讨论，可有意见分歧时，他从不给出自己的意见。

青葙只是联合了城东的军将，将城东所有有些名望的大夫都聚集了起来，把温和做的所有笔记在会上传阅，让大家各抒己见，又把白芷他们讨论后的药方再次供大家讨论修改，最后定下几套诊疗方案，一一观察效果。

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年的那一天，之前定下的几套药方基本都见了效，那些重病人开始慢慢的好转，轻症的已经基本痊愈。

彼时，高之恒已经染上了病，整个人都虚弱的不成样子，却仍旧坚持拿自己的身体试药。听了这个好消息，他终于笑了起来，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要了一壶酒，一边喝一边哭着呢喃：“阿和，我们做到了、做到了……阿和，你看到了吗？我们做到了！阿和……”

于是西宁终于见了喜色。

除夕那一日，天色很好，晚上的月亮很圆，月色皎洁又美丽。

晚餐除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外，每人竟然还发了半碗酒。

在他们临时住的遮雨棚不远处，也燃起了篝火，那些健康的和痊愈的军士绕着篝火唱起了歌，跳起了舞，把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郁心情全都发泄了出来。

这一刻，也不分桓朝人、匈奴人。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欢喜。

白芷本该也是这样的欢喜。

可温和的死压在她的心里沉甸甸的，让她欢喜不起来。

她离这样的热闹远远的，想着这样的时刻，该和温和说一声，便离了人群，独自一人去了高之恒的住处。

她知道，高之恒把温和的骨灰放在了身边，以备回上谷后葬入温家祖坟。

高之恒的住处还燃着灯。

因知晓高之恒不太喜欢她，白芷便轻手轻脚的过去，一边思考着该如何说。

这些日子，高之恒消去了在上谷时的距离感，可以和任何人打成一片，可唯独面对她，是从未有过的客气与疏离。

她刚想好，抬手正准备敲门，却发现里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之恒，算我求你，你对白芷的态度好一点。”

是何笑的声音，“我知道温和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白芷也很难过。你天天这个态度对她，让她怎么想？”

这样热闹的时刻，何笑这般爱热闹的人却没有参加，而是来了这里，和高之恒说这些。

白芷很感动，何笑总是那么关心她。

她再次准备敲门，可随之传来的高之恒的回答却让她停了动作，胸中酸楚难言。

“阿和本应该活着的，和我一起，在上谷好好的活着。”

高之恒还咳嗽着，声音痛苦而嘶哑，哽咽着回答，“他本应该活着的……”

“如果白芷答应了他，他不会来西宁，他会好好的活着……”

何笑震惊到失了声：“你……”

“我知道这样想，对白芷，对嫂子都不公平……可……”他沙哑着说，“我做不到。何笑，我真的做不到……”

“我做不到不迁怒。所以，回上谷后，我再也不会见白芷。”

白芷流着泪默默的离开。

高之恒说的没错，如果，当初她答应温和的求亲，那么，温和不会来西宁。

他就会好好的活着。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死在了在最好的时光里。

“阿九，不是你的错。”

青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轻声安慰他，“这是温和的命。”

白芷怔怔的反驳：“可如果我答应了温师兄，他就还能活着。”

青葙说：“不是温和，也会是别人。”

“可温师兄会活着，”白芷盯着他的眼睛，“是吗？”

好一会，青葙才道：“阿九，如果你答应他了，他会活着。”

“可他活着，不是因为他是温和，而是因为他是你未来的丈夫。”

“而我起过誓，不会让你选的那个人，死在你前头。”

白芷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抹去眼中的泪，虽然痛苦，却仍旧一字一句的道：“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依旧不会选择温师兄。”

“青葙，感情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

她从没喜欢过温和。

她如今喜欢的，是叶承瑾。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