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在最后一节晚自习找大白,确实是因为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德国的物理诺贝尔学者到省内几所重点高中办讲座。原本这种好事一般是落在某师一附中头上。
可由于近几年市一中连创佳绩势如破竹,教育局最后决定把今年的这个机会安排给了市一中。
林翀被大白喊出去的时候校长已经走了,大白给他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次的讲座,学校非常重视,还组织专项接待团,由学校的英语老师和物理老师带队。不过嘛,校长说了,为了展现我们一中学子的青春风采,还需要几个学生代表一起参加。”
“高三现在学习任务重,这事儿给他们不合适,就落在咱们班上。因为克罗默教授是物理学科的专家,所以学生代表的首要要求是物理要好,当然英语也要好。”
大白说完,一脸任重道远的严肃神情看着林翀。
林翀明白了,但还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学生代表,就我一个?”
“其他老师还推荐了几个学生,但最终只选两人。”
林翀出去没多久就回了教室,他刚坐下,大白就站在前门对着最后一排叫了声:“江栀言,你出来下。”
教室外,白老师对江栀言说:“这次学生代表只要两个。我记得何老师也说过你的英语成绩很好。”
江栀言默默在心里,何老师是不是忘了说,我的英语口语很差……
如果是接待外宾,英语口语比书面表达重要多了。
白老师见她犹豫,便说:“这事儿机会难得。如果你有事儿去不了,就换成李若希。”
“你再考虑一下。”
白老师说得很清楚,这机会确实难得,不仅是锻炼的机会,如果做得好,还可以是争取“市三好”的加分项。如果她不去,还有很多同学排队等着这个机会。
江栀言回到教室后,林翀问她:“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江栀言说,“明天不是周六吗?”
“教授团队下周三就要到,不趁着周末提前准备练习,等上学了哪还有时间?”
江栀言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勾了勾唇角,冷白的皮肤落在灯影里,“谢谢邀请,但我去不了。”
她说完便开始看书,一切看起来并无错处,可林翀却觉得心里莫名不爽。
非得拒绝吗?
“你是不是……”
他想说什么,可话说一半儿,仍是忍住,改口问:“你是不是不敢去?”
因为口语不好,怕丢脸,所以不敢去。
江栀言:“那你还向白老师推荐我?”
“这不是一个学习搭子该做的么?你口语不好,那不正好逮着机会多练习么?”
江栀言听出来了,这哥的语气,是又生气了。
江栀言不想和他对呛,撇了撇嘴角说:“我没时间,周末要回棉安看外婆。”
林翀一愣,只是因为这个?
他想了会儿才说,“外婆什么时候都能看,也不是非得这个星期吧?”
江栀言没再搭话,林翀回想了下自己好像没说错什么,可江栀言的脸上却平静的诡异,不见一丝波澜。
放学后,江栀言回到舅舅家。
舅舅在客厅打工作电话,舅妈和表妹都没在家。周五晚上舅妈会带赵嘉出去逛街,江栀言很懂事地去厨房把水池里的碗洗了,又去厕所拎桶拖地。
虽然舅妈不喜欢她,但她住在这里,日常用度都是舅舅在支撑。江栀言会主动帮忙分担家务,她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
她从客厅拖到厨房,舅舅的电话才打完,脸上表情放松,应该是工作的麻烦事已经解决。
舅妈还没回来。江栀言想,如果现在不问,等舅妈回来了,就更不好开口。
“舅舅,”江栀言放好拖把再出来,舅舅已经开始躺在沙发上刷手机视频。
“明天你们会回棉安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栀言想回老家?”
“外婆一个人在家,我怕她不习惯。”
妈妈去世那年,江栀言才十一岁。父亲不久便离开她去了其他的城市谋生。从那时起,江栀言就和外婆相依为命,住在棉安老家的自建房,一住就是六年。
中考的那个暑假,出成绩没几天,江栀言就接到一中招生办的电话,祖孙两个开心得不得了。
那天中午,日头旺盛地燃烧着乡村的田野,外婆去菜园子里摘西红柿,准备做江栀言喜欢的番茄鸡蛋汤,却在那条天天走了无数遍的小路上一时失神,踩了空。
江栀言把外婆送到乡镇医院,医生给外婆在脚踝上缠上厚重的石膏和纱布,时间还久,医生便吩咐她先去买轮椅。
江栀言在医院旁边的店子里转了很久,终于推着轮椅回来,推开诊所的门时,她看到坐在病床边的外婆。
她愣了一瞬。
外婆的裤腿卷到膝盖,那一团白色的纱布下包裹着的腿,像凛冽冬天行将脱落的枯木树皮。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外婆老了,再也经不起寒风吹打。
江栀言把轮椅推到外婆面前,小心翼翼,搀着外婆坐上轮椅。
“医生说了,这次伤筋动骨至少要养三个月才能走路,您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就好好儿歇着吧。”
江栀言懂事得早,十几岁说话的语气俨然像个大人。
轮椅碾着碎石子路咕咕作响,沿途回家的路上,知了就像有今天没明天似的拼命地叫。江栀言抹了把额头的汗,把手中的遮阳伞向轮椅倾斜了几分。
“上学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她看着热浪蒸腾的玉米田发了会儿呆才说,“在棉安上高中也挺好,很多同学都在,正好,我挺讨厌适应新环境的。”
一只蜻蜓落在她肩上,停了会儿,朝没有一丝风的天空飞去。
那天的太阳灼热得她感觉连笑着说话都会让人胸闷气短,额前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在那里消融,迅速蒸发,消失不见了。
江栀言留在了棉安县。
在县城高中上了一年学后,是舅舅帮她办了转学,才带她来了市一中。
赵斌把手机扔到茶几上,带着些许怅然地对江栀言说,“是得回去看看,说起来,你外婆就剩我这一个孩子了啊。”
江栀言默了默,心里想着,外婆还有我。
但她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
“舅舅,如果你们回去的话,告诉外婆我在这边上学很好。”
“嗯?怎么?你不回去?”
江栀言点点头,“下周学校有个活动,这个周末要提前准备……我想,下次再回棉安。”
舅舅对此没说什么,江栀言回到房间,转身把门关上。
舅妈和表妹回来了,大概是看见地面干净到反光,舅妈对舅舅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很多,家里难得一片温馨和谐。
江栀言走到窗边,今天的月亮很好像挺有人情味,它坦坦荡荡地照耀着城市里的水泥森林,也把不易察觉的蒙尘角落照拂得清明。
江栀言在县高中读了一年书后,舅舅回老家劝她好几次,劝她转去市一中,说什么都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那一年,外婆的脚也恢复到可以自己走路,后来连外婆也说:“去吧去吧,好好读你的书,你不在我还能轻松自在些。放假回来看看我就行了。”
江栀言想起林翀晚自习的时候说,“外婆什么时候都能看,也不是非得这个星期吧?”
老家可以再回,可是机会错过便不再有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是陷入情感羁绊的人,有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窗外的街景渐渐亮起来,霓虹灯在远方的道路点亮了延伸的广告牌,身边的风景逐渐让她不再陌生。
虽然人生世事无常,虽然她还不能很好地融入舅舅的家,可是无论怎样,所有的事还是在慢慢地好起来。
晚风将楼下的婆娑树影一层层地吹开,她心里的迷雾也好像就这样被层层吹开。
既然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江栀言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想给林翀发消息,还没想好怎么发,突然想起来她应该先给白老师说清楚。
白老师很快就复了一条语音。
“考虑清楚了就好,我今天找你的时候,以为你不会去,后来就找了李若希。我现在再和李若希说一声,你去就行。”
江栀言愣住了,她没想到白老师已经和李若希说过了。
这对于李若希而言,无异于先给予希望,然后又突然夺走,不是让人空欢喜一场吗?
白老师很快又发了一条语音:“李若希虽然英语成绩很好,但物理成绩没你好,我也问过何老师,何老师说你的口语正好还需要多练习。她也觉得你去更好。好好加油,不要辜负老师们的期待。”
白老师一句“不要辜负期待”,江栀言便不再犹豫。
联系完白老师后,江栀言又和林翀发了消息。
两人约好,周六上午一起去学校。
在睡觉之前,林翀给周海顺打了个电话:“你在学校旁边租的那房子,明天去吗?”
“怎么了?你爸一回家,你家就又吵架了?”
“不是,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林翀笑起来,“周六上午我带江栀言过去一趟。”
周海顺顿了一秒,“翀哥我那里虽然是租的房子,但它是个正经的工作室。”
一中后门附近有一栋老式公寓,大部分的租客是一中的学生,或是离家远的家长为了方便陪读租下的。
周海顺是个例外。
他租了一间,不是为了学习。
他平时不怎么去那里,但是他做的学校里的那点小生意,需要一个中转的储藏间。所以他说,那是他的工作室。
林翀笑,“什么正经工作室?正经得不能见人?”
周海顺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翀哥,我就是不屑揭穿你。你带江栀言来我这儿干嘛啊?心思不单纯啊你。”
“那你最单纯了。”林翀抱着胳膊往沙发背一靠,“就一句话,行不行?”
周六上午去学校找何老师拿资料,还要和江栀言磨合资料,教室不开放,校内校外不知道要折腾几趟,所以他才想到周海顺的出租屋。
周海顺靠着窗户,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周海顺认识林翀六年多,对他再熟悉不过。
林翀的父亲经营了一个知名服装品牌,前些年从北到南开了上千家连锁店,近几年又新增了线上业务,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林翀家境殷实,天赋有之,他身边从不缺朋友,却不纯粹。真正的朋友没几个,其中周海顺和他关系最铁。
周海顺一直觉得林翀这人很矛盾。
四班这么多学霸共存的生态里,他既不是班干部,平时集体活动也很少发声,可大家总是用行动心照不宣地认同着他强大的存在感。
说阳光也阳光,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篮球场上奔跑起来也是个自由如风肆意潇洒的少年。
说冷漠也冷漠,他明明就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心,常常却散发着游离群体之外的疏冷感。
这样的性格,再遇到他家那堆旁人不知的麻烦事儿,周海顺之前真怕这哥们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就把工作室的钥匙给了他一把。
想要耳根子清净的时候,可以过来躲一躲暴风雨。
林翀也很有兄弟之间的边界感,每次去之前会提前告诉他一声。
只是,周海顺从来没见他带女生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