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豁地转过身去,持刀格挡在身前,语气阴沉:“什么妖魔鬼怪在此造次!”
一个明朗动听的声音回答了他:“奇怪,你这样的,怎么还骂别人是妖魔鬼怪?\"
男子并不害怕,眸中尽是绝望的疯狂之色:“少啰嗦了!尽管出来,你要做什么?”
另一个更显冷冽的声音接着说:“你杀害无辜幼儿,竟然还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问别人要做什么?你罪孽深重,不知道自己应受何种惩罚吗?”
男子冷笑出声,烛火的影子在他侧脸上扭曲跳动,他嘲讽道:”惩罚?我一生受尽了惩罚。怎么,你们这些妖魔这次终于愿意明着来一次了?好啊,让我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那冷冽的声音却静静地说:“妖魔?这里唯一的魔,不就是你吗。”
那男子如遭雷击,心鼓咣当敲了一声!持刀的手有几分松懈,他紧皱眉头,探究这不速之客所说的话:“魔,我?那镜子…”
“那镜子里照出的丑陋魔气自然是你的。”明朗的声线再度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并未如何惊奇,却发出苍凉无比的笑声,一时间大笑不停,笑得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笑着提起刀,烛光将刀刃染得微红,仿佛照出了它应有的血腥模样。
“我这样的人,居然终究成了魔。那你们又是什么,藏头缩尾的懦夫!”
那两位并没有现身,仿佛觉得没有必要,只在黑暗中诘问道:“为什么对这些孩子下手?”
男子不屑地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降生在这荒唐的人世间,还不如死于蒙昧,了无痛苦。”
“生亦何欢,那你自己为何又盘桓不去?你病入沉疴,命数已尽。无非用这妖邪的法子苟且偷生,却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疾世愤俗的可笑姿态?”
男子并不同他争辩,只是梗着一口气,恨恨说道:“那你们呢?看来妖魔是真,神仙也当真存在。你们这些神仙,受凡人供奉,成为高贵的偶像,又为我们做了什么?尘世遍地哭嚎,你们闭目塞听,弃之如敝履。”
孩子的哭泣声在黑暗中又响起,可怜的小婴儿,离了母亲温柔的襁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讥讽之意更甚:“你们说我装模作样,你们呢,也不纵容我杀害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吗?你们的大义又是什么可笑的东西呢?”
不知道神仙用了什么法子,孩子的哭泣声止了。
男子心头恨意耸动,魔气冲天:“哈哈,如何,你们也觉得这孩子吵闹不休,令人憎恶了?道貌岸然的神仙们!”
他越来越激动,挥舞起手中的刀子,在虚空中乱砍。属于他自己的黑沉沉的影子像透不过气的窗,贴在四壁,困住他。
他吼叫着,挑衅着:“来啊,惩罚我吧。你们已经折磨我够久的了,那就降下你们自诩正义的审判啊!”
他高涨的激愤情绪与满腔的执迷不悟,终于投射到体外,缭绕的魔气成形,拉长成丑陋的犄角。
一念成魔。
满室高热的战斗情绪,被一道如水般沉静的神谕驱散了:“神也无法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运是天道,天道运行流转,却也仁慈悲悯,终生求索命理,就能窥得生机。你失了道心,覆灭于危颓之运。无人能救。”
“无人救我,我才要自救!”男子痛苦地嘶吼着,声嘶力竭,“爱我怜我之人通通离我而去,恨我欺我之人招摇过市,我怎么能死。”
“我想活啊!越没个人样我越想活!”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昭示着内心极度的愁苦愤懑。
放纵的痛苦却更加速了心魔对他的吞噬速度。灵魂受损,再也求道无门。
“你这样的活法,本也算不得活。”隐于黑暗中的神明微微叹息。
甘心成为的魔鬼的人,又如何能听得下去任何的劝说。鲜血和暴虐滋养了心魔,那头怪物疯狂耸动,魔气如烈焰般嚣张,指引他朝着两位神人的方位猛冲而来!
鹤洲看向卫穆,轻声问:“杀了他?”
卫穆摇头。衣襟上的云纹刺绣化作了一片云,落到那癫狂的凡人头顶,冷得透彻的雨滴砸下,就让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魔气渐渐消隐。而那男子眉间的戾气却终究不散。
卫穆道:“他并未彻底入魔,到底也还算是凡人,我们杀不得他。”
他行至烛火之下,小案上放着一张药方。
鹤洲凑过来看,一下子笑出声:“他寻医问药,怎么偏就问到了妖怪头上。”
那药引,竟为新生儿心头血。
卫穆冷冷地瞥了那凡人一眼,向弱者挥刀,算什么自救。
环顾四周,七八具小小的骨架整整齐齐地摆在角落,他们的血液沾染在地板上,难以洗去,都成了一片片黑色的污迹。
那幸存下来的小婴儿,此刻正被鹤洲抱在怀里。他可不懂得该怎么抱,直接将其打横抄在怀中,又给孩子施了禁言术,孩子嚎啕大哭,就是没有半分声响。
她好像哭得喘不上气了,那张小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变成紫色。
或许是想到卫穆承诺了会让孩子平安回去,鹤洲解除了禁言术,又伸手给她渡过去一点灵力,安抚着她的神经。
“咦!”鹤洲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卫穆抬眸看向他。
鹤洲睁大眼睛,茫然地说:“好奇怪。她的手好热,忽然攥住了我的手指,这种感觉好奇怪!”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奇怪,又毛毛躁躁地低下头,研究起那古里古怪的小婴儿。
那小手肉乎乎的,大概十分柔软,鹤洲露出奇异的神色,却没有挣脱。
卫穆好笑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再渡灵力给她了。”
鹤洲随口道:“既然都已经不守规矩了,再放纵一点又怎么样,而且她这样小,又不会记得的。”
他低下头,起了玩性,用手指点了点小婴儿哭得通红的鼻子,评价道:“丑丑的。”
那小孩子也许是哭了太久现在终于舒服了,被他这么一逗,忽然向着他笑起来。
她头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柔软的头发,眼睛明亮又水润,笑起来就露出了刚萌出的两颗小门牙。
“啊啊啊卫穆,”鹤洲又蓦地叫起来,慌慌张张地把孩子往他那儿递去,“感觉好怪,快拿走快拿走。”
卫穆笑着,如他所愿,将孩子接过来。
他的抱法也并没有比鹤洲高明到哪儿去,对婴儿来说依旧是个别扭的姿势。
乍一进入陌生的怀抱,她又委屈得啼哭起来,竟朝着鹤洲的方向伸出短短的两只胳膊。
鹤洲瞪圆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一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卫穆,居然有些忸怩不安起来:“她什么意思?”
婴儿哭闹着,固执地冲着他伸出手臂,恐怕是受了他的治愈灵气之故。
卫穆将孩子又塞回鹤洲怀中:“她喜欢你,你就带着她回去吧。”
与灵力极为相似的那股绿意又围绕在婴儿周身,她满意起来,不再哭闹,又冲着鹤洲快乐地咧开小嘴。
“太怪了。”鹤洲盯着她,喃喃地说。语气仿佛有些焦灼不安,眼角却不知不觉地扬起了笑意。
他们很快回到了小婴儿的家。
那日夜操劳的母亲眼睛已经苏醒,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小心翼翼地从鹤洲手里接过了孩子,用自己的脸贴上孩子熟睡的小脸,淌下了热泪。
少女眼中含泪,连连道谢,就是那无奈用了供奉的散仙,也被她原谅,被她感恩致谢。
孩子的母亲紧抱着孩子,母女依偎在一起,她热切地问:“其他的孩子呢,他们平安吗?”
卫穆音色渐冷:“那人无情。我已将他打晕,但我们是道士,不宜搅入俗世之中。证据确凿,麻烦你们明日一早去报官吧。”
那母亲又淌下几行泪水,遗憾地应了声。
窗外,一朵烟花蓦地炸响了,绚丽地在夜空中开放。
鹤洲忙拉住卫穆:“灯会!还有赤豆元宵!”
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紧的事:“糟糕,我应该多留一点银钱的。没有钱吃赤豆元宵了。”
少女噗地笑出声来,她擦干净泪痕,走上前来,说着:“道长,我请你们吃赤豆元宵,要多少有多少。”
夜色深沉,焰火璀璨,他们又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再一次坐到桌前,鹤洲翘首以盼的食物很快被摆到眼前。圆润粉糯的元宵,淡红色的汤汁,七八朵点缀其上的桂花糖渍,顿时为流动的空气送来一股馨香。
卫穆安静地看着鹤洲兴奋地拿起勺子准备要品尝美味的样子。
他们是神,自然不必吃喝,他自己就从未吃过凡人的食物。但鹤洲这样天生的神仙还会对人类的食物心动,真是有趣。
他这么看着,忽然跟抬起头的鹤洲视线相撞。鹤洲嘴里还含着一只元宵,可以想象此刻甜蜜细腻的豆沙正在他唇齿之间快乐翻滚。
鹤洲心满意足地将元宵咽下去,目光在灯下闪烁,笑意盈盈:“你再等我先尝吗,好吃的。”
卫穆于是低下头,在碗里舀了一勺。一只小巧的元宵,伴着清润的糖水落入口中。
随着吞咽动作的进行,一股暖流从口腔一直散溢到胃部。
卫穆人生中首次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怎么样?”鹤洲期待地看着他。背后是街市上繁华的灯火。
“好吃。”他回答。
鹤洲随口说起:“这店看上去开了很久了,说不定你母亲也曾吃过这儿的赤豆元宵。”
是啊,她是个凡人,或许多年之前,她背着药箱为人们诊治归来,也就坐在这露天的摊子上,吃一碗元宵充饥。
烟花持续时间很长,接连不断的烟花响亮地在街市上方绽放。
食客们都仰起头,欢天喜地地看着这绚丽的景色,唱好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远处小孩子们拍掌跺脚的声响显得热闹无比。
卫穆的唇角慢慢漾开了一个微笑。
母亲所做的那些事,不是出于对某种悬在天边的真理的寻求,她是真切地喜欢着这个她生活的世间。
“你在想什么呢?”鹤洲兴高采烈地看了一会儿烟花,又凑过来看他。
所以她求道未果,却了无遗憾。
卫穆仍笑着,只是一个念头忽然之间从他内心深处升腾而出,永不更改:“我在想,执死不如执生。”
鹤洲充满好奇,认真聆听:“那是什么意思?”
烟花无比繁盛,轰隆声响不断。
他们隔得如此近,又是神,卫穆的声音即便轻如羽毛坠地,在鹤洲耳中也依旧细节清晰:“我想做死神,不是在人们死后做出后发的审判,而是为了努力活着的人们,去挥刀伐尽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