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疏[民国] 第1章 第 1 章

正月出头，立春刚过不多久，春风吹了几晌，冬意终于消融，春意初初露出了点芽尖儿。

这南城里头是热闹非凡，皆因今日南城沈家二公子又在南城报上刊登了新文章，一大早，南城报纸几乎就已经卖完，卖报的小孩都不用再走街窜巷费劲吆喝个大半天能卖完手中报纸。

可见这沈家二公子多受这南城人喜欢，不止在南城，大江南北，说起南城就没有人会不想到沈家二公子。

沈家二公子，沈怀遇，如今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宣传新思想的先锋人物之一。

也是，我的丈夫。

我同我这个颇负盛名的丈夫是什么关系呢，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个问题，我们是夫妻吗？似乎不太像，我们不是夫妻吗？我们确实又有婚姻关系。

准确来说，我们是来自两个时代却交错于同一时空的不同的人。

沈怀遇是个留过洋的新时代的人，讲究时髦，剪洋头，穿洋装，脑子里都是新思想。而我，我是旧传统家庭养育出来的旧时代的人，绾旧髻，着旧装，古板无趣。

我们一向也是谈话谈不拢，便是做了夫妻，相伴了几年，还是未有长进，夫妻之间，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也不知是怎么磕磕绊绊做了这么几年夫妻。

时今流行自由恋爱，崇尚婚恋自由，许多人都已摒弃家里婚配的妻子，大胆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

沈怀遇作为追寻新式风潮的先锋，合该厌我。

毕竟我是他追求自由的绊脚石，我是他家里给他安排的妻子。

那时他是反抗许久终究妥协，我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家中施压让他还这恩情，他只能不情不愿娶我进门。

我呢，我其实也没有喜欢他，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敬重他，他是个自由自由的人，我钦佩他，唯独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

也许这样说是为了让我觉到好受些罢。

那时候我喜欢之人庇护不了阮家，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呢？谁让我是个被老旧的腐朽思想熏陶长大的人呢？

我醒悟太晚，那时候我真以为我没什么选择，自小阿娘便教育我，女子从夫，仰赖丈夫，于是当阿爹、兄长和三弟因故离世，家中只剩下我、阿娘、十四岁的小妹、一个姨娘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弟时，我真以为阮家需要一个男人帮衬才能活下去。

阿娘思来想去决定拿人情去求沈家，关乎人命的人情实在是太大，又因那时沈家恰好缺钱，阮家能补那个窟窿，两家夫人商榷后两家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当时哪里晓得不需要男人我也能撑起整个阮家呢？如同这么些年，沈怀遇从未过问阮家的事，全是我一人处理，我也能够处理得当。

我如今是已晓得了即便我是女人也能独当一面了，却是太晚了，婚结了哪里是那么容易能离的。

大婚那日，沈怀遇泼了我一脸酒，愤怒离去，我同他的婚姻是这样不美好的开始，却不能随意结束。

这场婚姻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头啊，我想，应该也是不远了，就快要到头了。

“夫人，爷那边人来传话，说是今天不回。”

“嗯，晓得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绣布，往外面天上瞧了一眼，已是黄昏，残阳如血。

今日春风醉人，熏得人迷糊，春光明媚，使人感到融融暖意。

窗外，杏树冒出嫩绿叶芽，生机勃勃，树下土里小草亦破土而出，生命力是这样顽强，犹记得去年秋冬，它们是那样衰败。

此刻窗外是如此的灿烂，哪里像窗内这般死气沉沉。

漂亮的洋楼里应当住着娇艳美丽的小姐，此刻却是困着一个颓靡怨妇。

窗内窗外，两种景象。

叹罢，我低头收拾针线，心思紊乱，没注意，被藏在线中的针扎了下，指尖瞬间迫不及待涌出一滴血珠，我看着，未想其他，想的是竟也感觉不到疼。

静静等着血冒出来更多，血液顺着手指流下，滴落。

旁边收拾东西的嬷嬷赶忙放了东西疾走过来，将我手上针线抢了过去丢在一旁，捏着我的手说着：“哎哟，这怎么搞的哩，夫人别动这些东西了，我来收。“

我盯着那血珠不语，是想起了些旧事。

我闲着无事时喜欢刺绣，有一回也是这样，被针刺破手指。

那日沈怀遇闲，坐在一旁一边品茗一边观我刺绣，他在，我心不专，扎针时没注意便狠狠扎进了指肉里。

指上也是冒了血珠，他听我嘶声放下茶杯走过来，抓着我手看了片刻，拿走放进口中抿吮，我手是颤颤，更不敢去看他，他却是更来劲，转为舔舐，诚心看我窘迫。

我们是这样的，偶尔也做一做夫妻，大约也可以说蜜里调油过。

回过神来，听到嬷嬷说：“这伤口无碍吧？”

“无碍。”我瞧着她心疼的眼神将手收回，低头吮了几下那口子，一会儿便不再见伤口渗血。

只是在这之前有几滴血还是落到了衣服上，染了几个血点，瞧着不好看，我还是回卧室换了身衣裳。

刚换好衣服出卧室，见到晚香声音远远传来，再一看，她正急急忙忙往我这儿跑，一边喊着：“夫人，听闻你伤着了？伤着哪儿了？严重不严重？怎的我今儿个就请了半天假，回来就听到你伤着了？”

晚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丫头，自小伺候在我身边，如今不兴主仆那套，她现在已不是我的丫鬟，而是我花钱雇的帮佣。

她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丫头，长着一张讨喜圆脸，鼻梁不高，樱桃小口，眼睛大，常常见她眼珠子转来转去，甚是灵动。

只有一点，她是有点儿风风火火的。

“针刺了一下，慌慌张张做什么？”

晚香蹙着眉，道：“我这不是担心你！”

我将她手握了过来，拍了两下，道：“没有大碍，不用挂心，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去良园听戏。”

“今晚？爷不回麽？”

“他不回。”

晚香啐声：“指定是又去那狐狸精那儿了。”

“少说话，快去安排。”

“晓得了，”她看着是很气恼，说着，“结婚纪念日爷都不回来，老夫人还让你叫爷回去吃饭。”

“他不回来，正好我们也不用去沈宅。”

“嗳，就是，爷玩他的，我们玩我们的，咱们去听戏。”

我和晚香乘坐三轮车到了良园。

不住沈宅之后无人会过问我夜里是否在家，也无人会过问沈怀遇夜里是宿在何处。

我们之间便是这样的。

只是太不巧，今日良园唱的不是我爱听的戏，今日这一出戏太悲情哀婉，我不喜欢。

在良园坐了半小时，我实在还是忍不了，是想走了。

不想还没起身走就听到有人敲了门，晚香去看了看，回来附耳和我说：“是姚老板。”

姚老板，这良园的老板，也是这的名角，台柱子，姚瑛。

我是心神一动，道：“让他进来。”

晚香捏着手，瞧着我，一时没回话。

“怎么了？”我问她。

她始终也是没说什么，只道：“没什么，我这就去请姚老板进来。”

晚香去请姚瑛，我走到前面，将隔帘扯开，帘幕刚落下，我便感觉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人，应该是在瞧着我。

姚瑛是唱戏的，平常走路脚步很轻，听不见声，可我总能感觉到他的到来。

身后传来声音：“今夜排的戏恐怕你不喜欢，要过来怎么不提前知会我，我排你喜欢听的戏。”

他嗓子好，声音极好听，因为唱戏，说话还别有一番韵味，和普通人不大相同。

我转身，一下子就瞧见姚瑛，他看着是不知从哪儿刚赶回来，有些风尘仆仆，却还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长得清隽俊秀，气质似水温柔。

然这些年来，他是变了些，温文中带了几分狠戾，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那时候阿娘说他看着太柔，恐没担当，身板骨头不够硬，护不住阮家，若是那时候阿娘看到的是现在的姚瑛，或许她就不会这样说了罢。

也不过是阿娘的偏见罢了，她是觉得姚瑛是唱戏的，唱的还是旦角，便觉得他阴柔，不像铁血男儿，又觉得戏子位低而寡情，是很看不上他。

“你从哪儿回来？”我问他。

姚瑛并不离我很近，远远站着，看着我，他的目光是这样深重，又这样锋利而冷冽，落到我身上，像一场冷雨泼我身上，这样的刻骨冰凉。

我别眼，是不敢看他，只听他说：“有人请我去唱了一出戏。”

“坐下说吧。”我说。

总不要两个人一直站着说话。

我坐回方才坐的位置，他思量片刻，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同我隔着一张宽敞方桌。

“刚唱完回来？”

“是。”

他来时手中便是拿着茶壶，刚坐下，他就取了一只空茶杯倒了杯茶，放置我面前。

他说：“最近新寻到的，你尝一尝，喜欢便拿些回去。”

“好。”我问他，“是谁家请的你？”

姚瑛望着我，沉默半晌，他总是这样，总是沉默，这样的沉默压在我心上，也是沉沉的，我其实是很不想他这样的，可是我……又那么自私，还是见他，并不避嫌。

他半叹，说：“方小姐，今日是她生日。”

“哦，我记起来她是很喜欢你。”

方小姐，我知道的，一个很年轻的小姐，甚是喜欢姚瑛，南城人尽皆知，姚瑛总是有很多人喜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太多太多。

姚瑛没回应我说的这句话，又沉默了半晌，深沉地看我许久他才说：“宴上，沈怀遇也在，他身边跟着孙小姐。”

我端起茶杯，漠然一声：“哦。”

“今日是你们结婚的日子，他不回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回家？”

“他若回家你不会来这里。”

我被姚瑛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闻了闻茶香。

他是说得没错的。

自孙徵羽回来后，沈怀遇已不常回家，我一个人大约是在深门大户里待着寂寞，他不回家我也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爱来这里听戏。

若是能遇上姚瑛在便会同他闲说两句话，十次有十次他是在的，便是他不在也会很快回来，如同今日。

“你打算这么过到什么时候？他已堂而皇之带着别人赴宴，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他语气是已很不耐。

“孙小姐和他的事是我同意的，她安身的公寓也是我安排的，沈怀遇对我已经仁至义尽，这些事我不管他。”

“我曾记得你说，你绝不步入你阿娘后尘，若要嫁人便要那人身边只你一个。”

我抿了口茶，得到时间能静一会儿，之后才说：“少时稚言罢了，你竟还记得。”

“看他同其他人缠缠绵绵你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这话是带刺，面上也浮出那种能轻易刺痛他人的讥诮神色，他是唱戏的，这样的神色做起来格外的生动，亦是格外让人能感到他的用意。

我知道姚瑛是恨我的，是真恨我，他当年为了娶我向我阿娘下跪，他虽是个旦角，却也是男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还是向我阿娘跪了，我阿娘不喜他，见我喜欢得很，又见他那样不顾一切，最终也是同意了，谁知他正操持娶我事宜，转头我就嫁给了沈怀遇。

是以每回他同我讲话都要说一些刺痛我的话，在我心上扎针，大约是这样血淋淋的他才痛快罢。

可是我还是想偶尔见见他，和他说两句话，我这些年经营阮家生意，打交道的都是些生意人，利益往来，不交心，是没两个能说话的朋友。

唯一一个朋友，她夫家搬到了平城，她自然也跟着去了平城，这一年来只能和她书信往来，总有很多话不能尽情说也不便说。

姚瑛叹了口长气，又说一次：“今日这出戏你不喜欢，只是戏已登场，不能换了。”

“我也正打算回去了。”我放下茶杯，看着茶杯里的青绿茶汤，也不跟他客气，直说，“我喜欢的，多谢。”

“喜欢就好，”他神态看起来愉悦了些，“最近南城新出现了一种稀奇玩意儿，也是戏，演的戏。”

“你说的是影片？”我是听过这种东西的，但是还没去见识过。

“去看吗？”

我心里蠢蠢欲动，说：“去。”

彼此默认，是要两个人一起去，也是彼此默认，两人不能太过招摇了去，我和姚瑛在一起，做什么几乎都是默认，双方都心知肚明，未出格，似乎也不清白。

也无人在意的，我和姚瑛走在一起也不是没碰上过沈怀遇，他从未说过什么，权当做看不见。

沈老夫人也是，不会管，她顾盼着我和沈怀遇赶紧离婚，虽她一直不曾明说过，我却是晓得她的心思的。

我一直没生个孩子，还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沈老夫人见我早已经不如当年满意，她是知晓我和沈怀遇这婚姻究竟是一段什么样的婚姻的，只是我和沈怀遇这日子怎么过的她已是懒得管，只偶尔让我们回去吃了饭，再不死心的催催我们生孩子。

催了许久都无用，她早厌倦了。

我是也听说她已经在为沈怀遇物色新人，只待我和沈怀遇什么时候离婚了，新人马上就能正大光明抬进沈家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和沈怀遇是各自还在坚持什么呢？他不提离婚，我也不提，就这么过着。

事情要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才会开口提离婚，我很想知道，我是真想知道。

沈怀遇那个被迫分开的旧情人孙徵羽都回来找他了，他们再次走到了一起，我怎么还不提离婚，我不是说过绝不步入阿娘后尘，我怎么这样？

装模作样，如同旧时代的正妻给他安置好妾室，我是故意这么做气他们俩，让他们俩难堪，名不正言不顺，他们俩便也四处出双入对不给我脸面，让我难堪。

我和沈怀遇不像夫妻，像仇人，他扎我一刀，我扎他一刀，血肉模糊，互不退让又互不放手。

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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