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夏跟着师傅谢英去了风花溪小区忙了一天,晚上跟着赵工去了城西。
他坐在货车的副驾上问赵工:“是做什么活路?”
赵工开着车直视前方:“你会开车对吗?”
“去年考了驾照。”
“就是帮忙送货,每周五晚上,给西边几家俱乐部和酒吧,地点我消息发你。”
“什么货?”
“快乐水。”
“啤酒?气泡水?”
赵工顿了顿,狡黠地笑:“差不多…”
江夏见他表情奇怪,下意识去想:应该不是简单气泡水那么简单。
试探问:“是不是让人上瘾的东西?”
赵工只是笑,没说话。
那就代表他所猜的不错,他低头思索,想着怎么去拒绝,又怕得罪他以后不给他派活做,是不是还会影响自己师傅。
“做这个一趟赚的钱,比你幸苦一个星期赚得都多。”赵工利诱他,觉得他看起来呆呆傻傻,应该不会太容易拒绝自己,“到时候各家收了货,钱都打到你卡里,你再把钱取出来给我,我再给我上家。”
江夏听他说得坦然,毫不遮掩,心想:原来是把自己当炮灰了。
右眼有些倦,模模糊糊看见了自己答应后的下场。
如果没有被整治,就能悄悄的赚些钱,他虽然也很需要钱,疗养院那边打了几次电话,他爸爸需要的药有所增加,护理费用也有所上涨。
但是一旦查起来,账都是从他这里走,他们却都是现金交易,到时候全部栽赃给他,让他一人担着。
就算说自己只是个送货的,那流水就是辩驳不过去的证据。
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的眼睛更呆了。
“赵工,我这么做,要是被我师傅知道了我背着他接活,会赶我出门的…他一直教我,要专注地做一件事,才能有所成就,我就想好好做好我漆工的工作。我本来就无家可归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可就没处可去了。”
“你那师傅,早就该放你出来自己接活儿了,”赵工以为他是碍着谢英的面儿不好答应,“你难道不知道他给你结算的工钱从我这到你那,缩了水的吗?”
“知道,但是那是行业规矩,当作孝敬师傅的。”
赵工继续开车,侧目瞧他,心想: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傻,这么好赚钱的机会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还不得上赶着去做?
说他聪明,难道他知道找他来就是当个工具,出了事就丢出去…
不过,他还想再试试。
“你那师傅,该你的钱,都存起来给他儿子买房子呢,还怕他,早就该离开他,你以后跟着我干,少不了活路给你做。”
江夏见他还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低头佯装努力思考,带着遗憾的口吻说:“谢谢你赵工,虽然跟着你我能赚到很多钱,我也真的需要钱,但是我能有现在的技术和生活,全是靠我师傅当年对我的栽培。”
故意再说得感人肺腑一些:“他不止教我技术,还给我提供住处,让我能有个家,我一定是要报答他的,赵工你对我的好我也记着,以后有机会,我也一定好好报答你。”
赵工见他说得诚恳,不像知道自己的目的,而且他说的理由确实也是他这种人说得出的,就是实实在在一个呆子。
有钱不赚,被那贪心的老头霸着,谁不知道那谢英就是想等他给小儿子存好房子首付才不会放他自己接活儿?
他这么一想,似乎还对江夏升起了些许同情。
“你既然这么想,我也就不强求了,你就好好跟谢英再学两年,不过,有时候人还是学着聪明些,赚钱嘛,要抓住机会,而且要多方面去赚,不能死死地守着一行做一辈子…”
江夏听他口气松了,似乎还发自真心的安慰起他来,心下松了口气,继续笑出那呆傻的表情:“知道了,谢谢你赵工。”
说完,货车已经开到了城西的一家俱乐部。
他下了车,赵工招手让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去搬货,随后对江夏说:“那我等会儿还去送下一家,你就自己回去吧,不能送你了。”
“嗯,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江夏拿手机查了查回去的路线,抬头往四周望了望,看见了一处公交站台,就往那边走了过去。
赵工送了这家俱乐部,就开车往下一家送,望向往公交车站走的那背影,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感叹自己失去了一个好炮灰,还是感叹这傻子注定就只能赚点儿小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江夏不知道赵工在背后怎么想他,只是那右边眼睛里呈现出来的,就是他答应后陷入的困境。
他无力反抗,任由别人渐渐将他带入了某种黑暗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睛里会出现这些碎片式的画面,但都让他感到惧怕。
……
仲季常在俱乐部的吧台上喝着柠檬汽水,跟一戴眼镜的男子说笑,见后方有人悄悄说着什么话,给了几瓶红色的气泡水,弯了弯嘴角。
“只拍照吗?”李赛问他,食指推了推眼镜。
“对,”仲季常摇晃玻璃杯里的威士忌,“照片匿名送过去,记得傍晚我大哥回家之前送过去。”
“你想趁热打铁?”
“我嫂子脾气暴归暴,但是时间一长,理智会回来,只有当下发生的时候,情绪占上风,她才会闹得比较大…”
仲季常说着从包里拿了个文件给他:“这份资料,第二天一早再喊快递送过去。”
李赛打开文件袋,细细瞧了瞧,是几份合同,还有几份银行流水,了然:“你哥哥的小情人看来不止是从你哥哥那里捞钱,自己公司也捞?一转手就是一千万,勇气可嘉。”
“不然乖乖当个小情人拿点儿零花?”仲季常托着下巴,食指在脸上点了点,感受刚刚从玻璃杯边染来的凉气,“现在的人,没那么笨了。”
“你这是先让你嫂子发飙,”李赛笑他胸有成竹的计划,“第二天一早又让你大哥伤心?”
“我大哥?伤心?”呵呵声没忍住,“你知道他情人有多少吗?十个指头都不够数,他只是不喜欢别人骗他而已。”
“哎…”李赛将文件塞回去,摇摇头,“有钱人的乐趣,我们永远不能体会。”
“呵,”仲季常那拖着下巴的手微抬,食指往脑袋一指,“你只能靠这里。”
“意y呗。”
李赛知道他的意思,哈哈大笑,借着这笑,讽刺这遥不可及的差距。
仲季常也笑出声,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不早了,对了,我让你帮我找的记者,你找着没?”
“找着了,你看哪天开始,我好通知他。”
“我想想,到时候给你电话。”
“好。”
仲季常出了俱乐部的大门,拿了停车牌给泊车员,在门口抽着烟等他开车过来。
远远望见一大高个站在一货车前面说着话,随后往公交车站那边走。
吐了口烟,目光一直随他而走,见他站在路口等红绿灯,脑袋老是往天上瞧,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
他也抬头去看,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后发现当空划过去一飞机。
车开过来,接过钥匙,仲季常将烟头扔地上踩了踩,后又发现周围太干净,自己扔的烟头有些显眼,蹲身捡起来扔旁边的垃圾桶。
他坏习惯不少,到处扔烟头就是个不良习惯。
不过他会去想,抽烟就是个坏习惯了,扔烟头不过就是坏上加坏而已。
就像发生在他周围的种种,还能再怎么坏呢?
上车驶离这里,透过车窗见那人依旧端端地站在公交车站台,专注地盯着灯箱上的广告,那冷光照在他脸上身上,更觉那一身的凄清感浓郁了些。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车开到公交车站台喊他:“江夏?”
江夏转身,见是他,弓腰笑着打招呼:“晚上好。”
“回家吗?上车吧,我送你。”
“不麻烦了,公交车快来了。”
“不麻烦,”仲季常将手肘靠车窗框上,见他犹豫,嘴一撇露出一股笑,偏头靠在自己手肘上,“怕我吃了你吗?”
江夏知道他喜欢开玩笑,第一次见,那玩笑就开很大。
他眼睛里总有笑,猜不透的太多,就懂一种能百分百猜着,玩笑。
江夏总觉得他的玩笑像是带着某种目的,但是那种目的不是他本意,也不是单单为了某个人才有的。
像是对周围所有的事物,都那样。
吃了我吗… 这倒是不怕,江夏走过去开了门,坐在副驾上,扣上了安全带,因为太高,头发直接顶到了车顶。
“家住哪里?”
“北门,荣华路,溪山巷子。”
仲季常在车载屏幕上搜索了地址,开始导航:“是有些远,50多分钟,要不,你还是自己坐公交车吧。”
“是麻烦了些。”
江夏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听得噗嗤一声笑,转头见仲季常双手扶住方向盘,弯了腰,将额头贴在自己手背上,努力憋笑。
几秒后仲季常直起身,往他这边凑,那漂亮的脸挨那么近,让江夏紧张一阵,睫毛微颤,头往后缩了缩。
“还真怕我吃了你吗?”仲季常见他那样,咬了咬嘴唇,忍住后伸手帮他把安全带系上,将椅背帮他调低了些,“说什么你都信,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吗?”
“你开来回,确实比较麻烦。”
江夏还没反应过来刚刚的突发状况,只觉得送自己回去确实很花时间,还有,玩笑老这么开,当然会紧张了。
仲季常启动车辆,风灌进来,问他:“热吗?要不要开空调?”
“不热。”
“那饿吗?我今天还没吃晚饭,要不,我们去吃夜宵吧,有家馄饨挺好吃的。”
“不饿,但是可以陪你去吃。”
“那真是委屈你陪我了。”
“不委屈。”
“……”
江夏见他不说话,又转头去看,发现他又憋着笑,右手开着车,左手肘依然靠在窗框上,三个指尖捂着嘴。
到了一窄巷子里,就见一淡绿色门面,里面灯火通明,坐满了人。
仲季常找了个角落停好车,两个人下车来。
“又来照顾生意呢?”
一老阿姨见仲季常过来,热情跟他打招呼。
“用不着我照顾您的生意都火得不行呢。”
“还是亏得你上次费心帮我。”老阿姨见没有位置,去里面拿了个折叠小桌子,放灯箱旁,“委屈你坐外面了。”
“不委屈…”仲季常似乎想到什么,笑了,还很大一声,忙收了笑问江夏,“你真的不吃?”
江夏认认真真:“我下午吃了饭的。”
“那好,”仲季常对着老阿姨,“芳姨,照旧。”
“诶,稍等啊。”
老阿姨一边招呼客人,自己去了锅炉旁,亲自给他煮馄饨去了。
馄饨上来之前,两个人都没说话。
仲季常故意不说,就那么直视他。
江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不知道朝哪里看,就低头看自己鞋尖。
一般不怎么熟悉的人这么干坐着,总会觉得尴尬。
性格开朗一些的,就会努力去找话说,不然浑身都痒痒。
这两个人谁的性格都算不上太开朗,但就这么坐着,谁的心里却都没觉着尴尬,反而自然舒坦。
仲季常有些好奇,不光好奇眼前这人。
他总觉得他的表里不同,竭力地在隐瞒什么东西,像是某种情绪,某种不得不压制的情绪。
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好奇。
难道只因为他像是一件超自然的艺术品?很难得,就像看一幅稀罕的画吗?
江夏觉得舒服的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
平时和师傅师娘在一起不说话他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总要找事情去做,更不要说其他的工友和邻居。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就连现在和他一起在街角吃夜宵的氛围,都很熟悉,似曾有过。
馄饨端上了桌,仲季常去门口堆放饮料的箱子里拿了两瓶汽水,开了递给他一瓶,随后就自己开吃,没去管他。
吃完擦了嘴,喝起汽水。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小虫子,停在那碗的边沿,像是翅膀飞累了,沿着那圆形的碗沿一直爬,以为能找到尽头,结果一直转着圈圈。
仲季常嘴角扯起一种看戏的笑容,想看看那虫子什么时候能意识到那自己爬来爬去原是个圈,什么时候才张开那翅膀飞走。
正专注在那看,见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指。
那指头粗躁,指甲缝里还有些污渍,却小心翼翼地打断了那虫子的爬行,让那虫子爬到了那宽大的手上。
仲季常目光随着那手上的虫子,往对面人脸上去瞧,见那人笑依旧有些呆傻,却似很天真。
江夏将手举高,像是要让这只虫子飞起来,只见那虫子在他手里爬了会儿,许是感受到了某种光亮,张开那透明柔弱的翅膀,飞了出去。
仲季常先是看得有些愣,后又觉得心里有些烦闷。
他以为他是谁…
就因为拥有那虫子比拟不了的能力,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吗?伸手就能救别人出这走不完的圈儿?
举眼去看他眸子,眼神多了份愁怨,只是很微弱,可能自己都没察觉。
江夏却呆呆傻傻地继续去看努力往上飞的虫子,那虫子飞到了一旁的落地灯箱上,又继续找寻什么新的依靠前爬后爬。
刚从虫子那里收回目光,见面前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份怨气,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开始彷徨不安。
“走吧。”
仲季常没多说,起身扫码付了款。
“……”
车内安静,一路开到了江夏的住处。
“到了。”
“好,”江夏准备下车,“谢谢你送我回家。”
“呵,”仲季常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神采,打着趣,“打算怎么谢我?”
江夏用力去思考:“啊,忘了,刚刚应该我来付钱,请你吃馄饨的。”
仲季常抿了抿嘴。
“那下次…”江夏忖度出一结果,“下次我请你吃饭。”
仲季常语气已经开始有些抖:“那就有劳你了。”
“不劳烦。”江夏说着下了车,关门后对着他摆手,“再见,路上小心。”
“再见。”
江夏一直目送仲季常开远,直到看不见那尾灯,才举步往家走。
仲季常车在巷子里开得很慢,透过后视镜去瞧那身影,直到看不见,笑出声后,才加速往家开。
车驶过的地方,都留着些笑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