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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条语音,俞峤难得地做梦了。
梦里是黑夜,少年拉着他在一条漫长的街道上跑,原本夹在指间的烟头掉在地上,摔出一地凌乱破碎的火星,破败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缩短,变长,再缩短。
梦里的俞峤戴着帽子,压得极低的帽檐让他看不太清前面的路,只能任由前面的人将自己的手腕攥在手中。
身后有手电筒的光在乱晃,有其他人的声音在喊,就在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跑下去时,少年将他推进楼道口的狭小架空层中,然后自己也挤了进来。
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几乎看不全对方的脸。
少年喘着气,很小声地提醒,“别说话。”
……
第二天一大早,张运凯到的时候,俞峤正在椅子上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阖眼沉睡。
庞大的仪器在他身旁发出低低的嗡鸣,开门的声音吵醒了他,睁开的眼中一时找不到焦点,缓了一会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来了?”
“组长昨晚没回家?”张运凯看清了俞峤眼底的青黑,“出数据也就两三天的事,慢慢来说不定都能赶上放两天假,何必通宵呢。”
刚才的梦还在脑子里留有残温,俞峤慢了半拍才开口,“我过两天有别的事要忙,来不了,我把这次结果整理好,收尾工作交给你们。”
仪器响起提示声,满屏的红灯转换为□□,俞峤绕到桌子后面将电脑上的数据记录下来,又将桌面上纸张分门别类收拢好。
“对了组长。”张运凯提醒他,“卫星观测到的甚低频段已经下传回地面,这次卫星姿态保持得很好,西北基地那边准备下周二开会讨论一下这次的VLBI数据,空天院和航空五院一起,让我们准时接入。”
“嗯,我记得。”俞峤点头,“我会赶回来的。”
另一边,如许今安所料,哪怕施如芃表现出了感兴趣的样子,第二天给出来的答复还是慎重考虑。
时佳有些着急,许今安倒接受良好,他没有再和施如芃说起设计赛的事,而是告诉她今晚本市的中心剧院有一场还不错的音乐剧,并询问她有没有兴趣。
施如芃爽快地答应了。
音乐剧大致讲的是19世纪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位少年野心家在富豪名流间曲意逢迎,在爱情和**中痛苦挣扎的故事。
许今安研究过施如芃的爱好,音乐剧是其中之一。
期间,施如芃看得很入迷,结束后许今安提议一起共进晚餐,施如芃意有所指,“我只想好好吃一顿饭。”
许今安保证,“不聊工作。”
餐厅是许今安前一天让时佳订好的,江边的一家西班牙餐厅,施如芃爱吃西班牙菜也是许今安事先打探清楚的。
施如芃入座后不得不感叹,“说你功课做得仔细都是低估你了,这要是场考试,你能拿满分。”说完还转头问时佳,“有这样的上司你不觉得吓人么?”
时佳连忙摇头,“不会。”
“不会?”施如芃怀疑,“放假还带你来出差,剥削员工的无良老板一个。”
“老大出了五倍工资。”可能是两天相处下来施如芃并不像传说中那么难相处,也不像第一面那样高高在上,时佳胆子大了不少,正儿八经地解释,“要是带别人来,我假期估计心痛得睡不好觉。”
“……”施如芃看着许今安咬牙切齿,“真下血本。”
“那施小姐可别让我血本无归啊。”
施如芃啧了一声,“说好不聊工作的。”
“明明是施小姐先提的。”许今安深感冤枉。
饭后,施如芃说她的丈夫会派车来接她,许今安建议在包厢内等,但施如芃执意要去江边散步吹风。
时佳爱美,今天穿了单衣,这个月份江边风寒刺骨,许今安让她在包厢等,自己陪施如芃出去走走。
江畔一开始还有不少人散步,越往远走人越少,许今安顾忌着施如芃算半个公众人物,有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于是在一个人还算多的观景台叫停了施如芃。
施如芃这次没坚持,停下来后扶着栏杆对着江面长舒了一口气,“Katia联系我时告诉过我,你是个不会让人失望的人,我一开始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仅不会让人失望,还会给人惊喜。”
“我既然是抱着目的来,总要花点心思的。”
Katia当时手下不止一位实习生,对许今安尤为严厉,没想到还会在私下里夸他,让他十分受宠若惊。
“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我现在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你曾经在采访里说,小时候过得困苦,那时候也一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可你后来还是走出了自己的路。”许今安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了家庭,放弃事业,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施如芃回头看他。
许今安知道她压抑许久,也是从昨天起就有了大概的猜测,施如芃如今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因为嫁入豪门的太多无奈和苦衷。
施如芃结婚后,她的相关报道不再对准她的事业,而是对准她的家庭,她需要大方得体,需要够得上一位贤内助的标准,与富太太们社交,喝下午茶,笼络一些对丈夫生意上有助益的对象。
却不能尖锐,也不能有个性,更不能为了热爱的事业抛头露脸,要安心做一只金丝雀。
许今安忍了又忍,他一向圆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给否定答案,可他还是委婉地说:“得失只是选择,家庭和事业总要有所取舍,但失去自己才是最遗憾的。”
施如芃不再说话,重新看向平阔的江面。
“施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没事,我不怕冷。”
话是这么说,许今安还是体贴地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有一年我在罗马走秀,雪天,威尼斯广场,那场是一条抹胸的绿色及膝短裙,其他模特都冷得不行,夸张的是还有人冷哭了,只有我,很激动,很亢奋,一点都不冷。”施如芃出神地望着远方,“那是我的第一场大秀,我是开场模特,从广场的阶梯往下走,所有人都在看我,所有镜头都对准我,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我当时的心情,亲眼看见我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的心情。”
这次轮到许今安不说话了,他知道施如芃此刻也不需要他说话。
他当然看过那场秀,古朴肃穆的建筑为背景,施如芃从上往下走时,冰天雪地中只她一抹绿,宛若勃发的生机。
“今天这场音乐剧,我很多年前在巴黎看过首演,那时候看不起于连,觉得他虚伪,摇摆不定,明明利欲熏心,又想要爱情,哪有这么好的事。”
施如芃没有说她如今对于连的看法是否发生改变,但许今安还是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
又站了一会,施如芃终于开始往回走,餐厅门口已经有车在等待她,她将外套还给许今安,“设计赛的事我会好好考虑,这次不是敷衍你。”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说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看音乐剧了,今天谢谢你。”
-
施如芃的事告一段落,许今安正好在这座城市还有别的工作需要处理,便多停留了两天。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许今安终于结束工作返回居住的城市,要打开家门时却发现密码锁怎么都没有反应,他放开行李箱,按响门铃,等了一会却没有动静。
他拨通了俞峤的电话,那边接得很快,“许今安?”
手机里传来的除了俞峤的声音,还有各种嘈杂的噪声,许今安问道:“俞老师,你不在家么?”
“不……”俞峤那边似乎信号不好,话语有些卡顿,“我在……今晚……怎么……”
许今安很费力也没有听清俞峤在说什么,原本想问他密码锁怎么坏了,只好作罢,“没事了,你先忙你的。”
挂断电话,许今安又打给了密码锁厂家,才被告知是固件自动升级,升级后会有几率导致机器故障,听了客服解释一堆原因,最后许今安问:“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非常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需要派维修师傅上门处理,您方便提供一下你的地址么?”拿到地址后,客服继续歉意地解释道,“先生,十分抱歉,因为目前这个故障只有总部的维修师傅可以解决,根据你提供的地址,师傅过去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辛苦您耐心等待。”
近段时间这座城市的气温骤降,到了深夜温度甚至只有个位数,许今安穿得薄,室外没法待,挂了电话便坐在楼道里等。
连日的奔波让他满身倦意,他靠在墙上滑着手机,没一会便打了个哈欠,等了快半个小时,这层楼也没有要来人的迹象,他阖上眼准备休息一下,竟然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间楼道好像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脚步放轻,无声地靠近他,他眼皮沉沉,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臆想出来的场景,睡梦中慢慢皱起了眉。
在楼道找到人的俞峤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将自己的行李箱贴着许今安的行李箱放在一起,又将提着的纸袋放到行李箱上,纸袋发出轻微的杂音,敏感的声控灯应声而亮,他反应迅速地弯腰用手挡在许今安的眼前,阴影投落在许今安的眼帘上,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光线。
楼道里安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能听清,俞峤觉得连这都有吵醒许今安的风险,于是把呼吸调整到了和他一样的频率。
很快,声控灯暗了下去。
俞峤站直,片刻后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在许今安身上,随即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没有坐得太近,更没有额外做些什么,只是坐着。
俞峤其实很少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许今安时的场景。
可是此刻许今安就坐在他的身边。
沉默的气氛好像是电影里为了引入回忆片段特意拍摄的空镜,让他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