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蟠龙柱上凝着霜,刑部尚书李崇怀的奏折在青玉砖上滑出刺耳响动。
“礼部尚书苏诀弘昨夜暴毙于苏府,今晨起来,整个苏府全烧成了灰。”李崇怀抬眼扫过沈和,“据查,苏大人昨夜彻夜饮酒,喝下的毒正是秘药雪里青……”
据传,雪里青是前朝旧物,如今还有这种毒药的除了皇室便是沈和了。至于还有没有遗漏在民间的,知道的也只会是死人。
“李大人慎言。“太子洛瑞昌抚着白玉扳指轻笑,丹凤眼却盯着沈和发间银簪,“温卿昨夜替孤抄录《地藏经》至三更,哪有闲心赏雪杀人?”
沈和垂首盯着蟒袍下摆的银线云纹,只沉默不言。
“雪灾肆虐,孤心难安。“太子突然起身,玄色大氅扫落龙案上的朱砂笔,“请菩提寺空明大师入宫超度祈福之事,就劳烦温卿了。”
沈和踏入菩提寺藏经阁时,檐角铜铃正撞碎屋檐下的冰凌,发出铮的一声。空明大师的禅杖在地砖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号,小沙弥端来的茶盏底压着半张血经。
“施主请看。”老僧枯指划过《往生咒》残页。
沈和低头看去时,墨洗的暗哨声从东厢房传来。
接过血经,沈和转过九曲回廊,瞥见半掩的禅房门内,青烟缭绕间跪着个素衣女子。木鱼声混着铁链轻响,那女子皓腕上戴着的,竟是丞相府嫡女才有的双鱼戏珠鎏金钏。
“此乃禁地。“空明大师的禅杖横在门前,袖口滑落的佛珠串着半截人指骨,“施主莫要沾染业障。”
沈和最后看了一眼那女子隐在青烟中的背影,扯出一个浅笑道:“多谢大师提点。”
临走,空明大师将手腕上的菩提珠串取下一颗送给了沈和,只道:“施主若有心中牵挂之人,便将这珠子沾了自己骨血供奉于灵前,或许,那人来世可得所求之物。”
***
三更梆子响过,墨洗翻窗而入,发梢沾着丞相府后巷特有的苏合香。
“查到了,那女子是柳相嫡女柳闻莺。“他将沾血的密信摊在案头,“但柳府二十年前的宗谱记载,嫡女柳闻莺早夭。”
沈和碾碎香炉里的灰烬,忽地想起——太子每月初一便要来菩提寺敬香礼佛竟是为了见她。
烛泪在青铜灯台上堆成血色珊瑚,沈和盯着自己映在窗纱上的影子呆了半晌。
“那位……绑了我初生的幼子……”
那位?
仿佛醍醐灌顶似的,她脑海里再次响起了这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浑浊的瞳孔在濒死时的骤然清明,如同刑狱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刮骨鞭,狠狠抽打着她的神经。
沈和猛地攥紧案头镇纸。
“好一招借刀杀人。”
更漏声碎时,她突然低笑起来。
“天下无不是之君父,无不是之君父啊!”不想自己筹谋许久,以为即将大仇得报,可原来从头开始便恨错了人。
真正将她百里氏推入地狱的从不是苏家,更不是那些谄媚献言的官员,而是端坐于高位之上,被万人跪拜崇敬的陛下啊!
“太子殿下不是最爱看戏么……”
沈和割破手指,将染血的菩提子串进玄铁链,珠子相撞的声响惊飞檐下寒鸦。镜中人的眉眼浸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火凤浴血欲燃,“臣便送您一场弑父弑君的千古绝唱。”
翌日,大典。
香炉腾起的青烟缠住佛幡,空明大师的诵经声裹着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沈和跪在第九排蒲团上,指甲刺进掌心时,嗅到一股极淡的腐血味——明成帝的龙辇正碾过铺了厚重地毯的台阶。
“陛下万安——”
山呼声惊飞檐下寒鸦。沈和余光瞥见那双绣着五爪金龙的皂靴,靴头缀着的东珠正映出她目光中火凤的残影。明成帝手中转动的佛珠突然滞住,檀木珠子裂开细缝,过了一会又转动起来。
佛幡上的血色符文被风掀起一角。
沈和盯着幡布下明成帝青白的面皮,恍惚看见刽子手的刀锋划过父亲脖颈。顿时,滔天的恨意如涛涛江水般冲淡理智,眼中浮现杀意,下一刻掌心佛珠串突然崩断,玛瑙珠子滚过青砖,恰停在帝王衣摆的龙睛处。她低头时一滴冷汗坠入领口,冰得后颈顿时灼痛难当。
佛幡后传来明成帝剧烈的咳嗽。
沈和借着拾佛珠的姿势抬头,正见帝王手中帕子滑落——素绢角落绣着的是水样波纹。
再跪回去时,初砚明的皂靴突然碾住她下衣摆角,力道大得扯断三根绣线:“小人听闻京中似乎有不利于大人的传言?”
沈和皱眉,将衣摆扯了出来:“你待如何?”
“不如何。”初砚明语气似乎很是憋闷,又不死心地道:“大人既然敢实名下毒,又怎会惧怕什么流言?”
沈和冷冷瞥他一眼。
诵经声陡然拔高如战鼓。
佛殿深处,空明大师的禅杖重重敲地,檐角铜铃晃出三年前潼关城破时的丧钟之音。
三日前西戎边境,明衍的虎符重重砸在青玉案上。
“西戎铁骑已破潼关三镇,若粮草迟发一日……”少年将军战甲上的冰碴簌簌而落,融化的雪水渗进《和亲盟约》的裂帛,“大启西疆将成焦土。”
军师前日感染风寒,咳嗽两声才道:“前去京城的急报昨日就该到了,少将军莫急,粮草许就在路上了。”
明衍站起身来,在军帐内踱了几步,才又复坐下。此时账外传来一声急呼:“少将军,京城急召!京城急召!”
……
于是,早朝时沈和便在前面见到了明衍的身影。也不知这位小将军为回京城跑死了几匹马。不过,若是他知道此次回来迎接他的是鸿门宴,是否会可惜那几匹好马。
早朝散去,明成帝留了明衍设私宴,席间还有太子、沈和二人而已。
琉璃灯盏被穿堂风撕扯得忽明忽暗,明衍的玄铁护腕磕在紫檀案上,震得杯中酒液泼出几滴,在太子推来的绢帛上洇出“三年粮草”的朱批。那抹猩红刺进他眼底,恍惚化作三年前出征前夕萧月璃前来相送时哭花的胭脂。
“少将军可知,西戎王帐昨夜已将三个城镇的人尽数屠杀?”太子洛瑞昌的鎏金护甲划过舆图,指甲挑起的半枚玉佩悬在烛火上——正是萧月璃及笄时赠明衍的定情信物,“三十万石粮草换一个侧妃之位,孤觉得……很划算。”
明衍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掌心那枚红豆簪几乎刺入骨血。他盯着玉佩上晃动的火凤流苏,那流苏是月儿为他彻夜不眠亲手编制的。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冷笑:“殿下是要臣用婚书换粮草?”
“不。”太子突然倾身,酒气混着沉水香喷在他颈侧,“孤是要你亲手撕了婚书,再替孤将这聘礼……”他从沈和捧着的漆盘中取出一支鎏金步摇,上面还镶嵌着几颗火红的宝石,“插进萧姑娘的发髻。”
寒风撞开雕花槅扇,卷起案头染血的《互市契》。明衍的视线掠过契尾“萧”字上干涸的血指印,那是三日前西戎细作死前按下的,萧家通敌的铁证正被太子捏在指尖把玩。他闭了闭眼,战甲下的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少将军的剑,似乎抖了?”太子轻笑一声,指尖蘸着酒水在案上写了个“柒”字,正是萧家九族的人头数目。
明衍猛地抓起酒盏一饮而尽,碎裂的瓷片割破舌尖。血腥味混着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恍惚又回到那夜潼关城头——冷风缠绵,萧月璃的青丝缠在他染血的箭囊上,说等边疆安定便与他在小院里种满红豆杉。
如今,从来重信守诺的少年将军竟要失言了。
“臣……遵旨。”
他的声音像被砂石碾过,握着红豆簪的手青筋暴起,簪尾雕着的并蒂莲寸寸碎裂。沈和适时递上婚书,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支枯萎的红豆枝,那是去年上元节萧月璃从佛前供案偷折的。
“嗤啦——”
裂帛声惊飞檐下寒鸦。明衍盯着掌心飘落的婚书碎片,一片恰落在“生死不离”的“离”字上。他忽地扯下颈间染血的平安符,符纸里藏着的青丝结被烛火舔舐成灰:“烦请殿下转告萧姑娘……从今日以后,婚姻作废,再无瓜葛。”
太子抚掌大笑,将步摇掷向殿外风雪:“三日后大婚,还要劳烦少将军持戟护卫鸾驾。”他指尖抚过腰间玉蝉,蝉翼纹路里嵌着的金粉簌簌而落。
明衍转身时玄色大氅扫翻烛台,火光中,沈和瞥见他离去时指尖还沾着血。
玄甲上的冰碴还未化尽,明衍的皂靴已陷进萧府门前的雪泥里。石狮子口中衔的铜球映出他眉骨新添的箭疤,那处伤口被西戎的毒火灼过,此刻与脑子里那根弦一般突突跳着。
“少将军!是少将军回来了!”
门房嘶哑的喊声惊碎檐下冰棱。明衍转身欲逃时,朱漆门内忽地卷出一袭茜色斗篷,萧月璃发间的银铃响得比边关战马銮铃更急。
“阿衍你看!”她冰凉的指尖攥住他腕甲下的旧伤,那里缠着她亲手编的半截褪色的平安绳,“东市新来了个糖画匠,能吹出潼关城的模样!”
夜市灯火泼在明衍战甲上,将他镀成一座金戈铁马的囚像。萧月璃浑然不觉地挤进人群,鬓边绒花蹭过他染血的护心镜:“我要那只凤凰糖画,翅膀要缀满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