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丑时刚过,苏府上下不论主子下人没一个睡着,各个面色凝重。
正堂屋里,上首正坐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正是苏家家主苏诀弘。他官至礼部尚书,唯一的嫡长女又是当朝太子妃,嫡长子今年三月刚中了举人,正是得意的时候。如今他却半阖着眼睛端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早就将下摆浸湿。他身侧坐着的夫人苏秦氏也是满面愁容,一只手捻着佛珠,口中念着不停。
少顷,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跑入正堂,一个不留神竟被门槛绊倒在地,却根本没有爬起来的意思直接跪伏在地上悲切哭道:
“太子妃娘娘她,殁了!”
闻言,苏秦氏刚站起来,手一松,佛珠落在地上,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几个身后的婆子丫头们乱成一团。
“滚下去!”
苏诀弘一把推开那些婆子丫头,两个大步来到小厮面前将他提起来。
“你竟胡说些什么?太子妃今日是要生下小太孙的,你这奴才怎能满嘴晦气不知所云!”
小厮吓得抖如筛糠,却还是开口回道:“小太孙无事,可太子妃娘娘她真的没了啊!”
苏诀弘这才松了手,他不管身后还晕死着的苏秦氏,招来管家便要亲自去东宫。
一袭人刚走到大院,便见一双墨色长靴迈进门槛,迎风踢起了一片紫色长袍。此人肩上是一袭银白色虎皮披风。一张苍白的脸上是一片皮质面具,将整张脸斜着挡了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片光洁的下巴。
身子纤瘦,内里的狠毒却是闻名遐迩。
此人姓沈名和,乃是太子亲赐的。半年前被太子提拔做了四方馆的掌事,如今已是正经的四品。人人皆知此人不过是个身体残缺的太监,却得太子金口命人称他做大人。
沈和背着手,身后跟着一个宣旨的太监。再后面就是数十个四方馆的带刀侍卫,真真是气派极了,哪怕是亲王出街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苏大人。”沈和拱手见礼,腰却笔直地挺着,后又示意宣旨太监上前去。
沈和略过几人,大步进了正屋。
苏诀弘见沈和如此放肆并不动声色,面色凝重地接了旨。
内容不过是陛下给小太孙赐了名字,又体恤苏家失了女儿,可以破格先让苏家嫡子提前入朝为官。
正屋里,苏秦氏已被下人从地上扶起来,一个丫头正端着碗参汤往她嘴里送。
突然见身后沈和走进来,那丫头手抖了一下,参汤便泼了一些到苏秦氏的脸上,却正巧将她烫醒了。
“我儿,我儿……”她推开那丫头,想即刻跑出院子去见她唯一的女儿,却又被身后的婆子拦了下来。
“夫人夫人,沈大人来了。”婆子在她耳边提醒道。
沈和找了个椅子坐下,就有一个暖手炉从身后被递了过来。
“苏夫人快坐下吧,”她开口道,“咱家这还有太子密旨要与苏大人和夫人讲。”
苏秦氏被婆子扶着颤颤巍巍坐下来,一张脸还惨白着没缓过来的样子,神情却已镇定下来。
“让沈大人看笑话了,”苏秦氏扯出帕子抹了下泪。“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苏秦氏摆手让下人离开,同时门外听了大半的苏诀弘此时也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了严实。
“什么!”
沈和才将密旨细细道来,对面的苏诀弘就激动得摔了茶杯。
“此等倒反天罡之事怎会是太子的意思?”苏诀弘涨红了脸,激动得唾沫横飞。“我儿年纪比我那长女还要小上两岁,前不久才中了举人,如今又得陛下旨意可提前入宫做官,太子此意是要我苏家的命吗?”
沈和神色不变,似乎早就预料到苏诀弘的反应。
“太子妃生子而亡,只留下小太孙嗷嗷待哺。过不久朝中便会有让太子再立太子妃的奏章。苏大人难道不想将太子妃之位留给苏家吗?”
“胡言乱语!我只有暖晴一个女儿,我怎么能为了太子妃的位置就将我儿也搭出去?更何况这岂非是抗旨?”
“苏大人糊涂啊。”沈和讥笑一声,“太子妃之位自然不重要,可这储君的位置呢?”
苏诀弘愣住了,整个人瞬间颓废下来,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地上那一摊已经没有一丝热气的茶水。
“苏大人可还记得,我大启只立嫡长子。一个中了举人的长子,舍了便舍了。小太孙只要还活一日,便会是我大启未来的储君。”沈和拢了下披风站起来,“可若是太子妃的位置给了别的女人,来日生下孩子,这储君的位置可就不一定给谁了。”
苏秦氏握紧了手里的佛珠,起身答道:“如此,便非要我儿去不可么?”
“非他不可。”沈和挑眉,一双黑得跟墨似的眼睛带着隐隐笑意。“太子殿下一片痴心为苏家考虑,二位又有什么担忧的呢?”
苏诀弘的表情似乎已经麻木,低声道:“世人皆知我苏家没有第二个女儿,我长子又才中了举,突然间冒出一个二女儿,怎会不引人怀疑?”
沈和道:“就说这二女儿先天不足,自小养在外祖家里,如今才接回来。太子会想办法择日立二小姐为侧妃,一顶花轿接进东宫就是了。”
她神情一转,“至于大公子,长姐没了,一时恍惚行差踏错失了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苏诀弘眼神中带了点狠意,“我那大儿子性子倔的很,怎会同意此事。”
如此做法,不止他自己失去一个女儿,更要失去一个优秀的儿子。一朝之间跌落谷底,何其可叹。
沈和道:“咱家不过是将利害同大人讲明白就是了,若是大人不同意此事,咱家也毫无办法。只是从此之后,太子妃换了别人家,小太孙性命堪忧,以后储君的位置自然也与苏家无关了。”
沈和转身便走,那紫色袍子还有大半在屋里,便听得苏诀弘在身后低声道:“还请沈大人且回了太子殿下,苏某还需几日时间考虑。”
沈和脚步未停,只道:“静候佳音。”
轿撵回了沈府,跟着的几十个侍卫便自动列队守在门前。
府内却是冷清,入目之间竟没一个婆子丫头,只一个小太监疾步跑上前来迎她。
这小太监叫墨洗,一个孤儿,本是没名没姓的可怜人。入了东宫做了个专门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就被赐了这个名,后来成了她身边一直伺候的人。如今她开府做官自然便得了太子的恩赏跟着她。
沈和进了堂屋,褪去披风递给墨洗,问道:“阿狸如何了?”
墨洗接话道:“还是老样子,崔嬷嬷喂的吃食,小姐一概不吃。”
沈和却皱眉道:“她们也认识月余了,竟还这样生分。”
墨洗却是跪了下来,眼神真挚道:“若是让太子知道大人带了小姐回来,恐怕不会善了。如今府里知道此事的人没有几个,不如就此了断吧。”
沈和没有说话,思绪却飞到了两月前。
那时,她唯一的公事便是奉命调查刑部侍郎闫勒贪赃枉法一案。后皆已查清,皇帝赐了旨意抄家,徙千里。
只是明意如此,暗里却是要她将闫家灭族。那夜她本想将闫府上下迷晕,一把火烧个干净。却从属下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闫家竟然私藏了人。在一座荒凉了至少五年的院子里,藏得仔细。
只是那属下回她话时支支吾吾,竟说不出细节。于是她亲自去了一趟,将那被藏得仔细的人带了回来。
那时已是黄昏,她独自一人进了那破败院子。在推开那扇岌岌可危的木门前,她曾想过无数画面,亦想过多种可能。
只是在看到眼前的画面时,她还是愣住了。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铁石上拴着铁链,另一端拴着个活物。
人不人,兽不兽。纤细,浑身脏污着,头发乱蓬蓬的,身上几乎不着寸缕。
她的身形瘦弱得惊人,骨骼分明,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灰白的污垢,似乎有着多年未尝清洁的味道。衣裳已化作破碎的布条,勉强遮掩着身体,更像是挂在身上的第二层皮,而非衣物。头发长而凌乱,纠结成一团,混杂着泥土与枯叶,完全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成为了一抹模糊不清的暗色阴影。
见了她,那东西猛地匍匐在地上,弓起背朝着她发出小兽般威胁地哈气声。
沈和站在那,同那“兽孩”对峙了半刻钟。那半刻钟里,她寻思了半天京中哪个孩子能同这一个对上年纪,却无果。
此时,几只瘦弱的野猫从黑暗中走出围绕在“兽孩”周围,它们眼中同样带着戒备,同样弓着身子,面目狰狞地发出嘶吼声。
“兽孩”手边,一只啃食了一半的老鼠尸体正静静地躺在一旁。
看到“兽孩”嘴角残留的血迹后,她再也无法喘息,只得飞快逃离了屋子。
出了院子,来到堂屋。闫勒本人竟是在一众血腥尸体间爬了一段血路。大概是迷药用的不够,提前醒了过来,她的人刚要补刀,见了她便停下来给她见礼。
沈和走上前去,命人将他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闫勒一手捂着还在咕咕流血的腹部,脸色惨白着抬头看她。
“万事皆有因果……可我闫家事事听从皇命……究竟,究竟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沈和拢紧披风,浅笑道:“大人觉得冤枉?闫府私库中藏着的旧物可不答应。”
闫勒神色灰暗,“原竟是为了这个。”他额头上渗出冷汗,五官扭曲,“狡兔死,走狗烹。早晚有一日,你也会跟我一般的下场。”
沈和似乎是憋不住,笑了几声,“走狗?您才是走狗。”
在闫勒略显愤怒与迷茫的神色中,她靠近了些,低声说道:“闫大人,我是狡兔啊!”
闫勒此时竟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根手指定定指着她,一口血从嘴里溢了出来。他神色略有不甘,道:“当年留你性命,实在……”
话未毕,那根手指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沈和骑马离开闫府时,身后便火光冲天。闫府上下三百多口人,皆丧命于此。
此时,还在地上跪着的墨洗没有起身的意思,似乎是她不同意,便要一辈子跪在那。
“墨洗,阿狸的身世你查到了,是与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