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 第36章 博弈

周六到周日，整整一天，顾宁都窝在被子里睡觉，睡了一整天，才感觉头疼有所好转。

感冒突如其来，把她整个人几乎都击垮，心情也是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顾宁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打开手机，才发现任倩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

“喂，倩倩。”她打开通讯录，拨通了任倩的号码。

“顾宁，你出什么事了，我一直打电话打了十个都没打通。”电话那端任倩担忧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事，就是感冒了。”顾宁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哑。

“真可怜，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来A市玩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我去车站接你吧？”

“不用了，我已经下车了，现在正在路边一家奶茶店里。”

“等我一下，我起床换衣服以后去找你，中午一起吃饭。”

“好，我等你。”

说完，顾宁就挂了电话，穿鞋下床，身体一阵困乏，对着镜子一看，嘴唇已经干涩得起皮了，头发都被汗打湿。

她洗了澡，对着镜子扑了点粉底，看起来气色好了点儿，穿了个外套才又出门，一路上感觉脚步虚软，几乎站不住。

到了奶茶店门口，任倩一身红格子裙，朝她招着手。

“喝点什么？”顾宁在任倩对面落座。

“不用了，这里的奶茶好贵。我刚才随便一看菜单，随随随便一杯都要20多块，快赶上我一个星期住校的生活费了。”任倩吐了吐舌头，说道。

“是挺贵的。”

顾宁一开始来A市也震惊了一下。

毕竟在她们以前上学的小镇，一杯奶茶也就是5块钱左右，当然味道上比不了这里。镇上的奶茶店也很少，就零零星星的两家。

“好不容易我和你才能见上一面，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今天就我请你吧。”顾宁掏出手机说道。

“那好吧，下次等你暑假回老家，我家的桃子估计就熟透了，到时候我留几筐最甜的给你吃。”任倩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看看菜单，你喜欢喝什么口味的。”

听到这话，任倩对着菜单看了半天，还是挑了杯最便宜的奶茶：“不是说奶茶喝了对身体不好吗？我不是在替你省钱，就是觉得对身体不好。”

虽然任倩这么说，但顾宁还是明白她的苦心，点单的时候还是多加了一点任倩最喜欢吃的小料。

两人坐在靠窗上的座位上等待着奶茶制作。

“话说，顾宁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新同学好不好相处？听别人说，转校生好像很容易被排斥和针对，尤其是从农村转过来的。”

任倩担心地看着顾宁。

“没什么，挺好的。”顾宁笑着，掩饰性地笑了笑。

她不想告诉任倩那些被霸凌的经历，怕任倩担心。

“那就好。不过，最近这天气还挺奇怪的，感觉天气预报都不准了。我明明记得这几天都是高温红色预警，结果昨天才下车站就遇到了一场大雨，你说奇不奇怪。”

闻言，顾宁唇边的笑容停滞了一瞬：

“可能夏天就是这样吧，变幻无常。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雨天的。”

“也是，你说得对。夏天的天气就是奇怪，所以我最讨厌夏天了。”

“我还挺喜欢夏天的。”

“你喜欢夏天什么？我感觉太热了，把人都晒黑，还老是出汗要换衣服。我都没有那么多衣服能穿。”

“大概是因为夏天是毕业与收获的季节，代表前途和希望？”顾宁随口扯了一句，眼眸黑亮。

“哈哈哈你的理由好奇怪，但一想到是你说出来的，突然就感觉不奇怪了。”

“为什么啊？”

“因为你跟我不一样啊，我一直感觉，顾宁你真的和我们农村出来的那批人一直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宁困惑了。

“就是不一样啊。以前我们在一个小学和初中上学的时候，别人都在玩，你一直在低头学习，就算是周末我约你出来玩，你也在学习。我感觉你真的超级努力，超级爱学习。我就不一样了，我天天只想玩，一点都学不进去。以前，我们那些同学还偷偷猜测过，你会不会是机器人变得，脑子里写好了认真学习的代码哈哈哈。”

顾宁：“……”

怎么会怀疑她是机器人，听起来好囧。

“其实我也不是天生爱学习的人。但是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从农村走出去啊，这对我们农村出生的女孩来说已经是最公平的一条路了。”顾宁笑了笑。

任倩低下头，转移话题道：“要是小先生还在就好了，要是他知道你现在学习这么好，肯定会特别后悔之前骂你是笨蛋的。”

提到这个名字，顾宁的脸色有些失落，佯装轻松道：“太久了，都好多年了，我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而且跟当年的他比起来，我上学晚反应慢，也确实不够聪明。”

这时，奶茶店的店员把奶茶端了上来。

顾宁喝了一口里面的珍珠，问道：“不过，倩倩，你这次来A市是准备去哪儿玩啊。明天才开学，我可以陪你玩半天。”

“不用了。”任倩摇摇头：“我和别人已经约好了，一会儿他就要来接我了。”

“谁啊？”顾宁有些好奇，她怎么不记得任倩在A市有认识的朋友或者亲戚啊。

脸上有些羞涩和难为情，任倩喝了一口奶茶后扭捏道：“是我未婚夫。”

“？！”顾宁是彻底惊了，几乎是应激道：“未婚夫？你还是未成年啊。倩倩，你是被别人骗了吗？他有占你便宜吗？走，跟我去报警。”

顾宁着急地要拉着任倩出去，被她一下子甩开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宁宁。那个人是我家里给我相亲的对象，他家也在村里。我们见了几次面，都准备结婚了。这次来A市就是他陪我来买结婚用的三金的。”任倩解释道。

“结婚？可你还没满18岁，法律规定是女生20岁才能登记结婚。”顾宁激动地说道。

“我知道啊，我爸妈已经去问过了，对方家庭也是这么打算的。我和他可以先办酒席同居，等到了年龄再去登记。”任倩一点也不觉得年龄是个大问题。

顾宁被任倩说的这番话惊得彻底愣在了原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道：

“倩倩，你还年轻，你可能去过最远的地方就只是A市。这世界那么大，你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没尝试过，有很多合适的人没接触过，有很多美丽的风景没看过。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不能就这么仓促地葬送自己一生。”

任倩听了只是沉默，半晌，手捏着奶茶杯成扭曲的形状：“宁宁，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现在对我来说，学习真的很累，我太累了，我数学怎么也学不会，我语文一塌糊涂，我就算参加高考，也只能考个专科。我妈说在农村，女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好好学习要么就嫁人。我不想再吃学习的苦了，他跟我说如果我嫁给他，他以后打工赚钱养我，我在家照顾孩子就行。……”

任倩就像是被女巫迷惑了一样，一直念叨着嫁人有多好。

“但专科还能专升本，还能考研。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现在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出路！”越听越听不下去，顾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骤然站起身来对着任倩吼道。

“宁宁，可我是人，我有自己选择的自由！”任倩也用力反驳道。

这一刻，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女孩子像是互相撕破了脸皮，都用彼此最尖锐的姿态来面对对方。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沉默，奶茶店里的其他人看向了她们，指指点点。

“倩倩。”顾宁浑身发昏，手撑着桌子，眼圈瞬间红了，几乎是泪流满面：“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任倩倔强地扭过了脸，不愿意与顾宁对视。

她知道，知道这条路不一定是最好的。

但是片刻的安逸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总之。”看到顾宁流泪，任倩的嗓子也变得沙哑起来，哭腔弥漫：“我这次来A市一是为了买三金，还有一件事，就是想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宴，就定在一个月后。”

说着，她从陈旧的书包里掏出了一封请帖，推到了顾宁的面前：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结婚这种大事，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还有……”

任倩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别过脸去：“我已经和我爸妈他们说过了，你来的时候，不用带礼金。宁宁，我是真的很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手里电话响起，任倩接通以后，对外面出现的男人招了招手，站起身来，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顾宁面前：

“这些东西，一个是寄到你老家的快递，我这次给你带来了。一个是你妹妹临死之前托我带给你的礼物，还有我自己腌制的一些梅子，你看着办吧。不管是扔到垃圾桶里还是不再承认我这个朋友，我都接受。”

说完，她就径直离开。

顾宁麻木地听着，看向了窗外。

一个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摩托车，载着任倩离开。

“倩倩……”

顾宁直直地坐在奶茶店里，一滴又一滴无声地流着眼泪。

为什么？想拉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人这么难。

仅仅是短短几天，顾宁的人生观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任倩做的选择真的对吗？

顾宁不知道。

在她贫瘠的人生经历里，她的母亲原本是一位出色的舞蹈演员，结果因为嫁人以后做了全职主妇，最后淹没在丈夫的埋怨与厌弃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那一刻，顾宁就发过誓，此生绝对不要依附别人而活。

整个下午，她一直坐在奶茶店里，从天亮到天黑，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那罐任倩留下的梅子被她一颗又一颗呆滞地塞进嘴里，酸涩，直到牙齿被酸到疼痛，再也尝不出来任何味道。

“客人，你没事吧？”

“没事。”

“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我们要打烊了。”

顾宁抬起眼，看见店员对着她说道。

“哦，好。”

她拿起全部的东西，慢慢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坐的太久，脚已经完全僵硬了。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蝉鸣声声。

顾宁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乏累得紧。

她的额头又开始发烧了，烫意弥漫。

晕头转向的，顾宁坐上了836，回家的最后一辆公交车。

只剩最后几排有位置了，她随便挑了倒数第二排坐下，恹恹的。

836公交车开回去还要一个多小时。

顾宁晕晕乎乎地，想这儿想那儿，脑子越来越晕，身体随着刹车摇摇晃晃。

再一次，她眼睛闭了闭，几乎要睡着，一只修长的手护住了她差点撞上玻璃窗的头。

“谢谢。”顾宁迷迷糊糊地回头道谢，嗓子有点哑。

“没关系。”

在她的背后，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套头卫衣，戴着口罩，整张脸都蒙在帽子里的少年，看起来个子高高的，即便是坐着，都比她高一个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总感觉有些眼熟。”

好几次晚上回家，她好像都碰到过这个少年，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正脸，就是气质感觉很像她认识的一个人，同样冷酷。

“你认错人了吧。”少年低低说道，嗓子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样，低沉沙哑。

顾宁脑子晕晕的，没听清：

“也是，那个人家里那么有钱，怎么可能会和我一样天天来挤公交车。”

她慢慢转过身去，又垂着头打瞌睡，却听见身后的人蓦然发问：

“你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会哭？

很明显吗？

顾宁抽噎了一下鼻子，也许是面对陌生人又是在生病的晚上，她心里的防备心没那么重，只低低道：

“我有很好的一个朋友，但是她现在要和我分道扬镳了。我很迷茫，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拉她一把。”

顿了顿，她感觉只是想到任倩的事情就想流泪，不禁沙哑着嗓子说道：

“是不是成长就会这样，不断失去，不断改变，直到身边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人能陪着自己。”

顾宁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她每天和任倩一起背着书包上学，上课的时候在对方的笔记本上对话，一起画黑板报，一起牵着手放学回家。

父母离婚的那段日子，她一个人带着妹妹艰难度日，是任倩每天背着她爸妈，偷偷给她送水果和饭菜吃。

曾经那么好的朋友，怎么突然就走丢了呢？

夜色静默，路边的霓虹灯闪烁，红绿灯变换的瞬间。

顾宁听到轻轻的一声呓语：

“不要哭。”

愣了愣，她回头，却看见少年低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无论是谁都无所谓了。

顾宁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发烧时做的一场梦。

她太累了，累的浑身都散发着睡意，眼前甚至出现了层层重影。

顾宁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

黑夜中，公交车无声无息地行驶着。

路过一段环城公路，公交车一圈又一圈地围绕着圆形轨道旋转。

身体控制不住地倾斜，顾宁沉睡着，垂下的头差点撞上车窗，却又及时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接住，轻轻护在手心。

“我会一直陪着你。”

夜色中，少年手腕上露出的一块月牙状胎记显眼。

A市仲夏十点，车辆川流不息。

倾斜的轨道里，两点一线，是始终保持同一频道的两个身影，从未偏航，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