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 第21章 第21章

经过一夜一日的鏖战后，松阳城南城墙已满目疮痍。

好在受濮军士气所慑的越军在三波进攻皆被破后，先行撤退，让寥寥不过万人的濮军得有喘息之机。

一轮人头与武器清点过后，将士们的回禀让营中笼罩的阴霾愈发沉重。

“白羽箭与投石皆所剩不多，最多可再支撑一次反击。”

“火油也只剩三大缸，恐怕只堪堪能铺开一次火攻。”

“若是越军再如前次一般凶猛进攻，我们怕是扛不过去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夜的反击已几乎耗尽濮军的屯藏，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越军进攻的强度是甄伏没有料到的，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亲临战场，没有实战经验的她低估了敌人。

她思索良久，终是深深吸了口气，与身旁的吴校尉说道：

“你且准备一下，点一支轻骑带元老夫人自大弩山上绕行，去柳阳城，与主公的大军会合。”

“不必为我分神。”

甄伏话音甫落，城楼阶梯上便传来了元老夫人的声音。

“昨夜如此艰难都挺了过来，眼下便更没有离开的道理。”她面色严肃，由杨嬷嬷搀扶着向甄伏走来。

甄伏见老夫人没在城主府歇着，反来了防守薄弱的西门，心中不安，忙迎了上去：

“老夫人怎么没在府里？”

元老夫人只是笑笑，不见因战事而起的任何恐惧担忧之色，“战事胶着，我这曹家主母自然要来看看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

甄伏闻言，知她是要来壮士气的，然也正因如此，她默然垂下了眼眸。

昨夜的防守战虽是胜利，但折损的兵力不下三千，如若再与越军正面对战一次，死伤也许更多。

思及此，她重抬起头，目光坚定地与元老夫人说道：

“越军素以野蛮著称，昨夜一遇可见名不虚传，眼下以我们的储备，未必能再撑两日，既如此，请元老夫人还是以安全为上，速速撤离。”

说罢，她便掀袍跪下，做恳求状。

元老夫人面上先是一怔，却很快转为坦然的笑意，云淡风轻地问了句：“你不信他吗？”

甄伏一怔，略有恍惚地看向元老夫人。

她知道老夫人说的“他”是曹显。

松阳城能否守住的关键，在于曹显在得到支援的第一夜，是否能立即打退赵魏联军，迅速回援。

因为松阳城留守濮军抗击越军过后，不管胜败，回过神的越军都将摸清松阳城的底牌。

所以，越军下一次的进攻便是全面性的，毁灭性的。

松阳城余留的兵力将不可能如前夜那般侥幸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拖延时间，等待曹显带兵回援。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赌。

元老夫人见甄伏怔愣，只轻笑摇了摇头，没有因她的犹疑而有所不悦，只走近了她，抚上她拱起的双手，轻声道：“我信他。”

*

修整不过一夜，越军果然如甄伏所料再次发起了攻击，但时间却比预计的提前了两个时辰。

这对于亟待援军的濮军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越军从松阳城之西的大弩山破入，又在南门同时挥师挺进，对这座破旧的小城形成夹击之势。

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濮军退无可退，只得破釜沉舟，奋力一战。

在南城门，早有防备的濮军凭借一夜作战经验的积累，堪堪将越军抵挡在城门之外，算是延续了前夜的战绩。

让松阳城的西侧，本设在大弩山的机关阵法虽拖延了越军的进程。

但毕竟越军人多势众，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已突破重重防线，抵达松阳城西门。

这里因靠近大弩山，有天然的战略性屏障，是以本没有建筑传统的防卫城墙，有的只不过是简易的民用矮墙。

是以，这一面墙很快便失了防御的效用。

当越军将云梯架起，拾级而上时，濮军便彻底失去了防敌的能力。

吴校尉见状，便按原计划，一声令下，所有守城士兵便以近身肉搏筑起城墙，拖延时间。

一具又一具或是濮军或是越军的尸体自城楼上跌落城墙之外，鲜血与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喊杀声响彻天际。

“昭华，我掩护你撤退，快。”吴校尉长剑一划，又将一个越国士兵杀死，迅疾退至墙墩一角，朝着甄伏大喊。

甄伏杏眸圆瞪，脸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颤抖的手握紧袖弩对着又一个向她靠近的敌人，放出一箭，似乎没有听见吴校尉的声音。

袖弩本是远攻的武器，对于近身的敌人恐吓有余而威力不足。

忽地，一个从她手中逃脱的越国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从她身后砍来。

吴校尉见状，猛地一惊，当即飞身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就是一拉，往城墙边一带。

然才堪堪躲过一击的甄伏还没回过神，又一越国士兵挥刀砍来，她便只能一个旋转，再往后一退。

可早已坍塌的城墙如悬崖般毫无庇护之所，这一退，她的身后已是数丈高的城墙之外。

失重的感觉忽地自脚底腾起，擦亮的天空陡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厮杀声音倏地远去，世界开始变得安静。

晨早的风像是也来凑热闹一般，将她娇小轻巧的身子一拖一推，她便如过分盛开的繁重花瓣般，从空中坠落。

“昭华！”才回过头的吴校尉甫一看见这境况，当即飞身上前，要去拉甄伏一把，然还是晚了一步。

甄伏看见吴校尉自责的眼神，无奈的眼神，愤恨的眼神。

可恍惚间，那张脸变了。

变成曹显的儒雅的俊美的，却总是冷若冰霜的脸。

他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别人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他总是自诩稳重，其实像个孩子一般。

他总是不可一世，仿佛天下便没有难得住他的事情。

她救过他很多次。

他也救过她很多次。

本以为这一次只要挺过了第一夜，他便可以来了，将所有人救下。

可他，没有来。

......

坠落的瞬间，甄伏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关于曹显的瞬间。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隐隐觉得没能与他好好再说说话，很是遗憾。

毕竟，如果没有遇到他，她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挥霍，如今却因为一时兴起为他栽在了这里。

末了，甄伏缓缓闭上眼睛，由着风刮着她的脸，任由身体坠落。

然预料中的粉身碎骨之痛好像没有传来，她跌入了一个绵软的垫子里。

恍惚睁开眼睛，竟又一次看到了曹显那张熟悉的脸。

她古怪地眨了眨眼，盯着曹显那双惯会拧成团的剑眉，蹙了蹙眉心，抖抖嗖嗖地将手抚在他的脸上，“我这是在做梦吗？”

曹显嘴角一抽，一手按在她抚着他脸的手上，低声喝道：“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他领五万士兵赶了一天的路回援松阳城。

这一路，他想了许多。

他想越赵魏为何在这个时候发起围剿。

他想如果他们成功，这天下格局会作何变化。

他想甄伏是不是真的能拖住八万大军。

他想如果甄伏败了，那这段短暂的相遇会以何种结局告终。

再然后，他就不敢往下去想了。

反而去责怪自己为何要与她闹别扭，为何要为了躲开她把她孤零零留在松阳城，累得她陷入眼下的困局。

她不是要回巴蜀吗？不是不愿效命濮国吗？

如今又为何愿意把命豁出去帮他守住濮军主力？

既如此，那就别走了，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他越想心中的波涛便翻涌得更加厉害，就连腰上的伤口在厚重的盔甲下流了一夜的血，也恍若未觉。

直到远远看见那个从西门高墙上坠落的身影时，尽失的五感像才恢复，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号角声还未起，他便带着战马追风穿越了厮杀，强行跃起透支的身体，将她堪堪接住。

四目相对时，他才发现，原来她也会害怕。

惯是明媚摄人的小脸如今煞白煞白，杏眸中的惊恐任她如何压抑仍可见一丝端倪。

大约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贝齿已将吹弹可破的薄唇咬破。

血色映得朱唇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妖冶夺目。

曹显眸色一暗，便低下头去，将冰凉的唇压在了她的热烈之上。

一如想象中的美好，柔软而细腻，抚平了他连日杀戮积累的躁怒，欲罢不能，便趁隙探入她的口腔，撩拨缠绕，索取更多的平和。

大约是他过分急切鲁莽弄疼了她，怀中人作势往后一缩，抡起的小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冷眸睨向她，看见了她眼中的恐惧褪尽，惊喜消失，代之以恐慌闪躲，一双杏眸色厉内荏地瞪着他。

见状，他眉峰一挑，满含挑衅意味：怎么？有胆量面对越军八万人马，却不敢对上他一人。

他低低哼了一声，随即将箍着她的手臂收紧，迫使她仰起头迎向他的掠夺。

甄伏只觉胸腔内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唇舌也被撅着不能自已，呼吸几欲停滞。

没一会儿，她便觉得脑袋昏沉，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软倒在这个铜墙铁壁之中。

待她终于缓过劲时，只觉曹显的重量铺天盖地压来，却没了生气。

她心中一震，轻轻一推，曹显便似失了支力点，滑落至她的肩颈处。

“曹显！”

她不安地大呼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连轻微的呼吸也没有。

忽地，她发觉自己的衣袍湿了一片，一股浓郁的血气扑鼻而来。

不是周遭士兵的，是他的。

甄伏蓦地瞪大双眼，挣扎着从曹显的怀里爬出来，当即卸去他的一身铠甲。

只见随意缠绕在他腰上的纱布一片血红，甚至还凝着斑斑血块。

再将视线移回他的脸上，才发觉方才被那双盛气凌人的凤目掩饰了的惨白脸色。

如今，他的面上早就没有生气，唯有唇畔的一丝血色夺人眼球，却还是用她的鲜血所染。

“曹显？”

甄伏试探地再次轻唤，还是未得回应的她愣了神，模糊的双眼缓缓抬起，无助地看向远方围过来的回援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