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蛮人营中。
乌勒汗将大刀往旁边案上一甩,“铿”地一声,帐内所有东西仿佛都跟着震了一震。可是坐在乌勒汗对面的那个年轻汉人却丝毫没动,依旧笑眯眯地盯着乌勒汗。
虽然在体型和气势上都压对面那个年轻人一筹,但不知道为何,乌勒汗却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眼前的这个男子在今夜突闯进他们营中,乌勒汗本以为是汉人突袭,下令要将他俘虏,可是这男子功夫高强,任何人都无法近他的身。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说什么?神药?”乌勒汗啐了一口,“你们汉人卖给我们毒药还差不多,神药?”
“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你们对面那群汉人不是一伙的。”那年轻人轻笑了一声,似讽似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吧?”
乌勒汗暗自奇怪,如果他和耿霁月不是一伙的,那么他是什么人?
年轻人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是不是神药,将军一试自然明白。”
一边这么说着,年轻人一边将药瓶打开,顿时,诡异的芳香弥漫满整个营帐。
那香味,像极了腐烂的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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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仿若隔着纱帘传来,步奂拨开梦的纱帘一角,看见母亲向自己遥遥招手。
“奂儿,过来。”母亲的裙裾上还沾着上一名病儿的鲜血,熟悉的血腥气混着各色药材的浓郁香气朝步奂扑来,这是专属于步隐的气味。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步奂依旧朝步隐的方向飞奔过去,可是即将触碰到母亲衣摆一角时,母亲的形象快速消散,她一抬头,见年龄相仿的三个身影笑着看着她。
“求求你啦阿奂,我不敢跟母妃……不,不敢跟母亲说我受伤的事,你就帮我们这一次嘛。”
他们是谁?
步奂自十岁起就关进回春堂后院习医,对十岁前的日子已印象稀疏,只记得当初自己确实有两三个玩伴常伴身旁,可是他们分别是谁?
眼前的三人中,两人各牵着她的一只手,另一人只是羞涩地笑着,步奂急切地想上前去,看一看这第三人的面貌,他们却很快如雾般消散,步奂下意识伸手去抓,手指间却空空荡荡。
突然破空之声在她耳边骤响!
她眼神一凝,迅捷地向左躲过利箭,警惕地看向周围,她背后不知何时有一位舞女装扮的明艳女子,大笑着说:“不错嘛奂娃儿,被你娘关了这么久,我教给你的功夫一点没忘。”
她又是谁?
步奂小时候确实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功夫,她只记得当时的师母是步隐的一位故交,可是那师母的名姓和样貌,全然如梦境一般白茫一片。
只有在永远失去故乡的时候,人才会格外怀念起故乡的一切。
正如现在,她竭力想看清楚梦境中每个人的样貌,却最终是徒劳。只有回春堂屹立在她面前,可是正当步奂想伸手再摸一摸熟悉的木梁时,木屑却骤然开始剥落,药架剧烈地摇晃起来,仿如遭一场天灾,步奂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东撞西歪,喉咙间因哽咽而生出一股窒息感,她大口大口地喘起气。
“仇念!”
谁在叫她?
“仇念!”
一瞬间仿如有一双手将自己从沼泽中拉起,步奂猛然睁开双眼,心脏依然在身体中响如擂鼓,她首先下意识想叫奶娘,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在军营里,回春堂已经倒了许久了。
“你怎么了?叫你许久,都不答应,只是身子一直在抖……你做噩梦了?”
步奂只感觉一只手在她背上不住拍着,那人一边帮她把被褥复裹在身上,裹紧些,随后她才直愣愣地转过头,魏狸不知为何穿着薄甲,此刻正拧着一双眉毛,正担忧地望着她。
“我没事。”步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魏狸见状顿了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原本拍着她的背的一只手僵硬地放了下来,他似乎有些受伤,慢吞吞地转过头去,转而盯着房顶上的木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即使耿霁月和颜苗儿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但是为了保护她,她们依旧建议她女扮男装下去。毕竟,耿霁月是耿家的独女,在军队中的地位不容多说,而颜苗儿也因为极老的资历而受人敬重。但是她步奂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被检过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瘦弱小兵,若是她贸然公布自己是女子,后果不堪设想。
而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耿霁月默许她与颜苗儿、魏狸同住。这么一想,在比较亲密的朋友里,被蒙在鼓里的也只有魏狸了。步奂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意图而下意识做出的防卫举动,很有可能被魏狸误解。
“我……”步奂正想开口。
“我知道,没事。你肯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很没安全感……”魏狸打断她,话却越说越轻,到后来变成了嘟囔,也不知道是在跟步奂说话,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步奂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总有一天她会告诉魏狸自己是女子,到那天他自然会明白。既然如此,就不用多说了。
此时天际已有些微亮了,颜苗儿半夜就出去,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彻夜未归,其他军医也不见踪影,此刻营帐里就剩下她和魏狸两个人。两人抱着膝盖,盯着炉火看了半晌,步奂终于找到话题说。
“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不,我本来就比较警…我睡眠本来就不好。”魏狸利落地回答,没有看步奂一眼。但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指上的剑茧。
步奂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她本不是多话的性格。她可以完整地背出回春堂中所有药材的名称和功用,但是面对这种场合,她却束手无策。但是若不说点什么漂亮的话圆场,又似乎要徒增魏狸伤心。
她正琢磨着再想说点什么,柴八旺敲锅炉的声音已经在她帐外响起,步奂叹了口气,径直走出帐去。柴八旺见到她,一双小眼睛瞪圆了,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适应了火头兵的生活。他本照常提了一整袋大米来叫步奂,见步奂毫无疲态的样子,他又走回炊事兵帐里,复又提了一袋大米出来。
“从今天起,你提两袋。”
步奂犹疑片刻,尚不知自己能否扛得起两袋大米的重量,柴八旺见她久久不动,满脸横肉一抖,似乎正想说什么,刚张开嘴,步奂弯下腰,将米袋扛在肩上,一肩一个。
虽然两腿被压得微微发抖,但步奂却没有即刻就将米袋摔下来,只是咬咬牙,扛着往前走去。
柴八旺没有说话,只是两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步奂有些跌跌撞撞的身影,良久,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笑了一声,似乎正表示满意。
两袋大米很快便分完了,等最后一个兵士将大米袋子倒空后,步奂身体一松,紧接着便找了个角落摔坐下来,只觉得两手两腿都微微抽着筋。但是当她卷起袖管,却被吓了一小跳。
经过一月多的训练,她的手臂和大腿上竟已有了隐约的肌肉痕迹。曾经她捧一盆面糊都费劲,如今却能扛着两大袋大米走遍整个军营。
这或许就是耿霁月的目的。女子上肢力量天生比男子弱,但是要想在军营中生存下去,必须有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
不过力气既已练成,不知道她还要当这火头兵到几时?步奂吃不准了。他们驻扎在这里已一月有余。步奂白天在柴八旺手下练力气,晚上帮着颜苗儿分拣草药,有时还跟着魏狸他们练练武功。而由于她医术精湛,被重点保护着,所以偶尔有蛮人骚扰她也不用跟着耿霁月去前线。日子还算平和。
直到一声惊叫刺破了营中还未全亮的天幕。
“报——蛮人急转方向急攻少微城!求耿将军派兵支援!”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跌跌撞撞地策马跑进营里,半个身子挂在马上,奄奄地哀鸣着。
这一声瞬间在营内引起层层叠叠的骚动。战士们纷纷从帐内探出头来,步奂也一个激灵站起,一双眼睛快速在来者身上扫过,一边判断着他的伤势,脑中一边列出数种药草的名字。而等她从军医帐中抱出相应的草药时,颜苗儿已对那男子完成了基本的急救,耿霁月正半蹲着,听他说少微城的情况。
“三天前,蛮人突袭少微城,我们守备急召了些兵士守城,可是那蛮人,”那报信兵的瞳孔颤抖起来,似乎眼前有什么极为可怖的景象,“那些蛮人不知道受了什么训练,力大无穷如野兽一般,见人就撕咬,一拳可以将门打穿一个洞,甚至……”
“甚至什么?”耿霁月利落地追问。
“甚至像感觉不到疼。”
“怎会如此?”颜苗儿插话道,“追寻前人史迹,确有所谓大力丸,服用后可以短暂提升士兵的力气,增强作战表现。可是感受不到疼……这太诡异了些。”
耿霁月沉思了片刻,转头向抱着药草的步奂:“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药物?”
“从来没有。”步奂肯定,“但是将军,若是能捉到一两个蛮人士兵,我或许可以从他们的表现、脉象中推测他们身体的情况。”
“有!有!”那报信士兵突然激动起来,“我们将军还真活捉了两个力竭来不及走的。还请这位大,大人前去一看!”
步奂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迫切地看向耿霁月。
“你说蛮人急攻少微城,那么你们守备现还在酣战?”耿霁月问道。
“不,将军,那些个蛮人的行动奇异得很,闯进城里,没占地,也没杀我们,只是在城里各处哄抢了些补给就走了。只是我们现在缺粮缺兵,若是蛮人再来犯,我们肯定抵不住,还请将军施恩啊!”两行清泪从那报信兵的脸上流下,盐水触及他脸上的伤口,他禁不住“嘶”了一声。
“将军,这会不会是陷阱?”颜苗儿敏锐道,“若将军分兵去支援,蛮人再来攻打此处,那就是腹背受敌了。”
“陷阱也只得闯一闯了。”耿霁月眼神凛凛,“听他的描述,这些蛮人的举止太过古怪,加上最近军中也不安稳……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